白行玉叹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剑的寒气,逼的他锁骨处暗暗的作痛。他锁骨处被埋入一根骨钉,一碰兵戈铁气 ,便会钝痛无比。 良久,别处却不疼。 想象中的杀意腾腾的剑气,却没有挥落在自己身上。 相反,手背一暖,这阵温暖很熟悉,稳稳熨帖着皮肤。 指尖一寒,被强硬地塞入什么坚硬而冰冷的物体,早不握剑的虎口,被撑涨开来。 “我不着急,有朝一日,我要堂堂正正的杀了他。”古鸿意的声音再度落下,却更近,随月光垂落在耳畔,温热地摩挲着他的耳廓与脖颈。 “我不急。”字字真挚,声音却变的很轻柔。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塞进白行玉手中,又扶着白行玉的手背,捏起他的五指,让他紧紧握住剑柄。 两只手交叠,将霜寒十四州紧紧拥在其中。 “这是我的剑。” “你来试试看。” 白行玉略有错愕的微微抬起眼眸,碎玉一样的月光在眼睫之间流转。指腹轻轻捻着霜寒十四州的剑柄,却迟迟不动身。 古鸿意以为他不肯,便一正神色,严肃道,“我是交了钱的。”他的表情认认真真。 白行玉便提着剑缓缓起身,向前几步,给古鸿意留下一个提剑背着月光的侠客的背影。 古鸿意当然看不见,白行玉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 太久没有碰剑,本以为早已忘的干净,手指却在碰到霜寒十四州的刹那,灼烧起团团火焰。白行玉重重的摩挲剑柄,几乎把雕镂的纹路刻进掌心里。 心忘了剑,手却不会忘。 锁骨钝痛一刀一刀闷闷割下,白行玉却毫不在乎,本能地挥剑,起范,顿挫,翻转,出剑。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疼痛也如流水缠绵,额头泌出冷汗,却不曾停下。 白幽人的招式,叫作“弄清影”。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用单剑完成这一套招式。 周身几乎要散架,他做不好,如今只能做到往日两成的水平。 剑越发沉重,他舞不动了,将剑往地上重重一顿,火星四溅,然后扶着剑,寻找着支点,才堪堪站稳。他微微蜷起腰,重重地喘息。白行玉心中不甘,却没什么法子,只是冷笑一声。 扶着钝痛的锁骨,白行玉缓缓抬起头来,看一眼古鸿意,本以为将看到嘲讽的神情,或失望的表情。却不曾想,古鸿意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一双眸子像星星一样明亮。 古鸿意眼睛里是纯纯粹粹的兴奋与景仰。 在明月楼,白行玉看多了各式各样的脸色,慢慢的,便分的清楚。 夜很静,月光如水,古鸿意乖乖坐着,轻轻的鼓起掌。 古鸿意心跳的很快,这是他第一次看一套完整的弄清影。在华山时,白幽人仅用弄清影中的五式,便打败了他。不得见其全貌,一直是古鸿意的一大遗憾。 更何况,这是单剑版本的弄清影! 古鸿意早就想见识白幽人使单剑的样子了。白幽人的双剑固然比自己强,他却不服气,那单剑呢。闭关苦修的这五年,入睡前他总会幻想白幽人提着单剑挥舞的情态。 如果,白幽人用自己的霜寒十四州呢? 他会如何起范?用什么策略?正手还是反拨?花剑还是直攻? 想着想着,便昏沉睡去,梦里都是白大侠的剑影琳琅。 不曾想,真有一日,可以得见。 白行玉剑影纷纭,只是力度弱了许多,准头也不行,只有白幽人实力的两成。古鸿意却心脏不由得大跳,剑影如花枝琳琅,鼓动的古鸿意心中激动。 那就等以后,一定要见识一次,实力如初的单剑弄清影。 他不急。 古鸿意起身,去扶住白行玉,待白行玉呼吸平静下来,才慢慢收回霜寒十四州。 此时月到天心,夜将过半了。 月光平静的洒在两人脸颊上。他们并肩坐着,都不说话。 白行玉伸出手,虎口已磨红,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那剑的触感,仿佛还在手中。 古鸿意颔首望一眼月亮,差不多到了和平沙雁、梅三叠约定的时间了。 他要去解决那三百两黄金了。古鸿意越发坚定,这值得。很值得。 古鸿意向白行玉道别,便背上剑,刚准备起身离开,却被白行玉一把夺过手腕。 他依着白行玉重新坐了回来,见白行玉轻轻垂眸,拉起他的手,快快写道, “何时回来” 古鸿意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要去做一件大事,梅三叠认为铤而走险的大事。自己也不知道,这九天里,是否还有机会回明月楼。 思忖片刻,古鸿意正色道,“也许明天就来。” 字字郑重。 语罢,古鸿意背着剑,几步便飞上栏杆,跃进夜空中,不见了身影。 白行玉在床边静静坐着,扣紧了自己的手腕,指尖依然发颤,而久违的剑的感觉,却刺激着神经。 “也许明天就来。” 白行玉望一眼夜景,明月皎皎。他静静等着。 离花朝节拍卖还有九日。 之后九日,古鸿意一次都没有回来。
第09章 *白行玉视角,一直讲到花朝节前夜。 “也许明天便回来。” 古鸿意一本正经的回答道。他提起霜寒十四州,便跃上栏杆,跳下栏杆前,他轻轻回头,深深地看了白行玉一眼。 他的声音也消弥在寂静的夜空中了。 白行玉静静坐在床边,摩挲着掌心,霜寒十四州的寒气仍有些许残留。 今夜月光如水。 白行玉心很乱。仿佛随霜寒十四州的剑影,有些渺茫的希望,一同留在掌心。又仿佛只是镜花水月,万事皆空。 今夜,古鸿意匆匆的来了,扰了他的清静;古鸿意又匆匆的走了,把寂静的夜还给他,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今夜月光如水,白行玉静坐在床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他便这样坐了一夜。 白行玉不知道古鸿意为什么执著要赎他。 不敢信。不敢念。 救过他的命吗?有过大交集吗?是提携过他的前辈吗?落过他人情吗?从前有过对他好吗?为他赴汤蹈火过吗? 都没有。 只不过,曾经用绝世的锦水将双泪,划破过他的胸膛。 只不过,曾经逼他跪在自己剑下,承诺退出江湖。 白行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被黄家兄弟扼住咽喉的那个夜晚,他从天而降,提着寒光闪闪的宝剑,像个盖世英雄。那时候,白行玉并没有认出他的脸来。 直到他挥动霜寒十四州,剑气冲撞,直直把黄大震飞。 凭着熟悉的剑意,熟悉的招式。 白行玉那时几乎无暇呼吸,双腿软了,扶着栏杆跪坐在地上,眼前青红交错,看不清楚,却还是认出了他。 白行玉不知道他的名字。 白行玉只知道,他是五年前,败给自己的衰兰送客手。 白行玉记得他的剑,记得他跪在锦水将双泪下,那双不甘的眼睛。 世事弄人,造化无常。 白行玉无奈,甚至有些想笑。 是衰兰,从黄家兄弟手中救下他。 是衰兰,带他飞跃汴京的亭台楼阁,第一次离开禁锢着他的明月楼。 是衰兰,掏出全身的家当,豪气万丈地砸在欺凌他的老鸨脸上。 为什么是衰兰。 白行玉感觉自己如一具牵丝戏的玩偶,被命运推波助澜,送到了宿敌的手中。 可笑。 白大侠行侠仗义多年,救过人的命 ,落过人情,提携过别人,救过人于水火之中,为过人赴汤蹈火。 白大侠守护过太多人。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救自己? 他在明月楼蹉跎了整整一年。 失了武功,成了哑巴,丢了剑心,丢了锦水将双泪。人人可辱,人人可欺。 在剑门时,他不曾哭泣过,不明白师妹为何总是掉眼泪,能用剑解决的事情,不必流泪。 直到剑门师尊一剑贯穿他的胸膛,白色须发愤怒的颤抖着,“叛徒、叛徒——” 那时,师妹被师姐护在怀里,不许看他。师妹泪如雨下。 他感觉到师尊的剑,冰凉刺骨,从自己骨骼中稳稳穿过。 他遥遥地对师妹说,“别哭。” 后来,被废了武功,再后来,被卖到陌生的明月楼。 被老鸨强喂下哑药后,他狼狈的跪在地上,蜷成一团,怎么找,也找不到锦水将双泪。他尝试扬起脖颈,像师妹那样嚎啕痛哭一场,却发现,已经丢了声音,他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几乎逼的自己窒息,却依然哭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干涸。感觉自己腐坏。 白大侠期待着万民像自己救他们一样,来救自己。 却无一人。 明月楼的夜很长,地老天荒。 他已奄奄一息,只觉自己成了一具空的躯壳,距离花朝节还有十天,心中明白,花朝节拍卖,自己便真的入了万丈深渊。他悬悬地扒在高崖边上,凭着最后一点傲气和骨气不肯松手。 有人向他伸出了救赎的手。 那个人不是他守护的万民。 那个人是败在他剑下的宿敌。 恶名昭著的大盗。 白行玉觉得可笑。老天无情。老天无道。 他的名字,衰兰送客咸阳道。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衰兰说,“十日之后,我来赎你。等我。” 那时候,白行玉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无尽的惘然。 白行玉以为他只是玩笑,不会再来。 今夜,他竟来了。 衰兰举起剑冲他速速迎来时,白行玉心中反而很解脱。 看吧,衰兰只是为了寻仇。这样,一切都明了。 衰兰亲口对他说,“要找一个人,然后亲手杀了他。”字字郑重。 于是白行玉轻轻闭上眼,等待着本就无所谓的希望,破碎崩坏,扎在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上。 却没有。 宿敌衰兰,来寻仇的衰兰,却将自己绝世的剑,塞进了他手里。 剑修的剑,大有讲究,怎可轻易给外人触碰。自己的锦水将双泪,从未让外人触碰过。 衰兰的眼睛中闪烁着纯粹的光彩,却直直将自己绝世的、贴身的剑,交给了他。 “试试我的剑。” 他舞的凌乱,衰兰却轻轻鼓掌。 眼眸干净、明亮。 他握住他的剑。 第一次,感觉明月楼静止的苦涩的时间开始流转。他从一具空空的躯壳,真真的活过来。 他还能使剑。 他还能使剑! 他需要剑。 他需要剑,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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