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白记得,那便是唯一的活口。 当年的明月夜年纪也不大,尚有恻隐之心,不肯连这样幼小的孩子都杀。 ——即使是被看见了脸。 即使这是一件错误的事。 但江湖之大,难免没有许多个陈家庄,或许陆绯衣说的陈家庄并不是当年那个陈家庄。 虽然秋月白说着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哪个陈家庄?” 陆绯衣笑了一声:“自然是最有名的那个,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个。” 最有名、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个陈家庄只有一个。 居然真的是他。 秋月白这回是真没想到陆绯衣会是当年那个又黑又瘦,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他沉默了。 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当年由他留下了陆绯衣的命,此时又与他纠缠在一起……命运真是捉弄人良多。 “所以,这是你那么关心明月夜的事的原因么?”秋月白疲惫的说:“那你和郁文越也没有什么区别。” 陆绯衣盘腿坐在竹席上,撑着脑袋:“哈,他怎么能跟我比?” 他醉醺醺的开始掰手指头:“第一,我天资比他高,第二,我武功比他高,第三,我名声比他大,第四,我胆子也比他大,第五,我长得比他好看……哪里都不一样。” 秋月白难得被他这幅自夸的模样逗笑了,但这人即使是笑也如高山冷泉冬日明月,过分清冷。 秋月白又问他:“你真的醉了?” 陆绯衣反驳地“啧”了一声:“我没醉。” 那就是真的醉了,喝醉了的人往往都不承认自己醉酒。 他又问:“……你可知绕指柔那种与人性命相连的功法如何解开?” 陆绯衣抬眉看了他一眼。 秋月白莫名的有些紧张。 但是过了许久,陆绯衣只是往后一仰躺在席子上:“不告诉你。” 秋月白:“……” 死人永远都是死人。 就不该对他有所期望。 他冷哼一声,不再管陆绯衣,独自收拾东西休息去了。 夜凉如水,好梦留存,缓缓便天亮了。 第二日陆绯衣很早就被秋月白一把拽起,他们离开时猎户还没有醒,当然,陆绯衣也没有醒。 但是他还是被秋月白扔到了马上,开始赶路。 安稳了几日,今天秋月白倒觉得有些不习惯了,手按在刀上敲敲打打的频率提高。 日上三竿,陆绯衣终于清醒,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 秋月白看了他一眼,嘲笑道:“若是现在有人杀你,你可抵得住别人一招?” 陆绯衣半闭着眼,还有些喝多了酒的不适感:“若杀我的人不是你,那死的便是他。” 秋月白:“油嘴滑舌。” 两人走山路,找到一处山泉水流出的小溪,陆绯衣跳下马去洗了一把脸,顿时感觉清醒许多。 “什么油嘴滑舌?不过肺腑之言。”陆绯衣伸了个懒腰,一张俊俏的脸上带着些许没睡好的疲惫,但这人仿佛天生就是精力十分充沛的那种人,洗了把脸清醒了就又可以开始胡说八道了:“你在我心中就是如此厉害啊,好阿秋。” 天高云集,秋月白看了看天空,没有理会陆绯衣的油嘴滑舌,催促道:“快走,要下雨了。” 陆绯衣翻身上马,啧了一声,“晴了那么多天,怎么就突然要下雨了呢?” 秋月白策马,顺便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可以躲雨的地方,但荒郊野岭的,一下子要找到能躲雨的地方也很困难。 所幸乌云只是聚集,还没有立马就要下雨。 陆绯衣策马跟在他的身后。 一直走,一直没找到,等到下午时,雨滴终于如期而至,从一滴两滴到一片两片,二人终于在雨变大之前找到一处破庙,钻了进去。 破庙很破,门都没有了,一过去就能看清里面杂乱的布局以及满是灰尘的环境,甚至还有老鼠窜来窜去。 如果不是下雨,秋月白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靠近这样一个破庙,这简直就是在挑战他的忍耐力。 但外面的雨很大,从有一点点与到倾盆大雨之间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天便黑了下来,此时要再找什么其他去除恐怕也很难找,找不到。 天空电闪雷鸣,庙外狂风大作,将庙里那几扇仅有的残败的窗户吹得噼里啪啦响,陆绯衣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想关窗户。 但风太大,他还没碰到窗户那窗户就突然被风吹跑了,卷进雨中看不见一点踪迹。 而他本人也被雨糊了一脸,恼怒的干脆用那种红色的丝线直接交叉糊住窗户。 秋月白站在靠里面一点的位置,那里风不是很大,也淋不到雨,他看着陆绯衣的动作突然有些好奇——这人的这种丝线,到底有多少? 之前他便砍断了陆绯衣许多丝线,但眼下他仍然可以用那种丝线密封住窗口。 虽然好奇,但他没有问出口,他怕一问出来陆绯衣又要开始耍贫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庙外,黑漆漆的一片。 庙内也是黑漆漆的一片。 秋月白找了找庙里的东西,灯油已经被老鼠吃干净了,庙里唯一能照明的只有半截灰扑扑的蜡烛,他用火折子点亮蜡烛,又捡了一些旁边散落的木头破布堆在一起,用蜡烛点燃。 再雨停时,天已经黑了,二人还是决定在这里暂时呆一晚上,明天再说赶路的事。 夜幕深沉,半截蜡烛烧不了多久就没了,必须有人来添火。 秋月白与陆绯衣约定每人守半夜,陆绯衣说他要先守,秋月白便休息。 他有些累了,靠在一边睡得很快,只是睡得不太安稳,一直做梦。 梦到的东西也很复杂,一会梦见自己还在得意楼时,许多人对他丢石头,用憎恶的眼神看着他,又梦见自己在杀人,满手的鲜血,周遭全是恐惧的目光……还梦见了第一次见陆绯衣时的场景,梦见他挑衅那些追杀他们的人——那一晚,是秋月白脱离得意楼后第一次再度杀人。 最后他梦见了时玄兰。 梦里的时玄兰比他高半个身子,他自己似乎还是一个小孩,时玄兰万年不变的带着那张木头笑脸面具,手持一柄紫竹折扇,穿着华丽的宽袍大袖,微微屈身搂住他的肩让他看。 看面前。 尸骨如山血如海,骨肉消解皆尘埃。 时玄兰温柔的说,这便是力量,能够掌握别人的生死,无人能违背你。 秋月白说,我不想要这种力量。 时玄兰便打开折扇掩面一笑,说,傻孩子,那你便只能一直看,看到想了为止。 因此他便不能动,只能一直看,看血液从尸体身上流出、蜿蜒,看蛆虫从眼眶爬出,头颅无力的滚落,看尸体身上长出植物,开出阴森森的花。 时玄兰仍然笑吟吟:“你看,多美,只有这样好的血肉才能长出这样漂亮的花——就像你一样。” 秋月白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恐怖。 忽而天上下起了雨,时玄兰打开了伞,两人站在伞下,一高一矮。 时玄兰又怜悯的摸了摸他的头,说:“阿月,不要怕,下一场雨之后血就不在了,会被冲干净的……重新拿起刀罢,你能有什么选择呢。”
第018章 破庙、雨夜、黑衣人 秋月白猛然醒来。 没有尸体,没有长在尸体上的花,没有流的到处都是的血水,也没有时玄兰,面前是微弱的火光与破破烂烂的庙,而陆绯衣正坐在门口,不知道在干什么。 外面的雨还在下,却并不是很大,只是连绵不断的,那种梦里听到的啪嗒啪嗒的水声似乎是树上的水滴掉落到瓦片上的声音。 原来是梦。 秋月白缓了一口气,慢慢的站起身来。 当站起来时,他看见了被他放在一边的大刀,也许受到了梦的影响,他犹豫了一下。 但最后他还是拎起了那把刀,靠近了陆绯衣。 这时候秋月白看清楚了陆绯衣在干什么—— 他捡了一片碎瓦,正在地上自己和自己玩五子棋,甚至自己把自己赢了,赢了之后还耍赖悔棋。 秋月白:“……”一觉不见此人还是那么无聊。 陆绯衣听见了他靠近的声音,打了个哈欠:“你醒了。” 秋月白应了一声。 “你没睡多久呢,还没到换班的时候。”陆绯衣的左手用一颗碎瓦堵住了右手的棋,“你可以回去再休息一下。” 秋月白瞥了他一样,淡淡的提醒道:“火要熄了,你不看?” 陆绯衣闻言回身一望,却见火明明烧得正好,他笑嘻嘻对着秋月白道:“多谢,我忘记了。” 秋月白站到他身旁,看向庙外。 马早已经牵进来捆好了,此时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风还是很大,吹动着他的长发,带着些凉意。 陆绯衣问他:“你不休息么?” 秋月白摇了摇头:“不了,吹吹风清醒一下。” 他看着黑暗深处——那是一片密林,其下是浓密的灌木,不知怎么的秋月白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他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看陆绯衣与他的单人五子棋。 陆绯衣正悔棋悔得得劲,一个黑影突然降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却见是秋月白蹲下来了,正看着他自己画出来的棋盘。 秋月白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问他:“来么?” 陆绯衣愣了愣,不知怎么的想到了他摸着秋月白的脸检查有没有带人皮面具时的那一天,乍时之间感觉耳朵微烫。 ——所幸秋月白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来。”他摸了摸耳朵,将碎瓦片分了一部分给秋月白,“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随便。”秋月白不是很在乎这个先手的问题,毕竟若是没有技术,先手也会落败。 陆绯衣也不多啰嗦,大手一挥就落下一块瓦片:“那便我先来,哎。” 他在格子最中间放下瓦片,秋月白便在他旁边放下一个。 陆绯衣“啧”了一声,往自己下面那个空落下一个。 秋月白紧随其后。 两人便这么有来有回的下着。 突然,陆绯衣发现一个问题。 两方的瓦片都是差不多的类型,都很不规则,一开始还好,久而久之就容易不记得与搞混。 他抬头看了一眼秋月白。 秋月白见到他了却不动,也看向他。 陆绯衣又示意他看格子。 秋月白懂了他的意思,道,“不算多,还记得住,你有问题?” 陆绯衣笑了,落下一块碎瓦片:“是我多虑,像你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这点东西都记不住。” 也确实,二人都是在武学上极其有天赋又有造诣的人,若是连这么些许瓦片都不记得放在哪里,那如何看懂,如何记住功法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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