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少爷放下扇子,被应清引扫了兴致,心下自然不快。若是往日,难免要动怒责备。这些天应清引又是养病,又是养伤,形容憔悴,不忍心再起刑罚,只是呵斥几句下次不可如此了。 应清引低头听着,那边少爷已经抬脚起了身,打定主意,要去隔壁院子里缠林音。这边应清引迟疑片刻,又开了口。 “少爷。” 赵家少爷头也不回,只是道: “说。” “如今天已经转凉,”应清引忙道,“学里也该张罗起来了。” 赵家少爷一听,数数日子,又是大半个月一个字不曾看过,怕馆里老先生告到老爷那里,连林音也没心思找了,只好挥挥手,道: “你跟林音两个商量一下,准备停当,明儿就去。” 说罢,他抬脚换了方向,仍然是去找四儿下火。 ********* 说来也巧,第二日三人上了学堂,甫一回府,竟然看见赵老爷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赵家少爷心里一惊,寻思着若不是亏了应清引提醒,岂不是今日要被逮个正着。赵老爷看儿子从学里回来,心下有些满意。这天气恰一转凉,儿子便主动开了学堂,已经是难得,但面上仍然呵斥道: “早听说你荒废了一些时日,今天倒想起来去学里装模作样。” 赵家少爷看出父亲并没有责怪之意,笑道:“前些时日城里天气炎热,我年纪小,倒还能受得,但学堂里老先生乃是老儒生,上了年纪,必是受不了。” 又道: “再者,又得要应清引和林音两个备纸的备纸,研墨的研墨,三四个小厮围在身边打扇子伺候,还要两个丫鬟用井水浸了西瓜,切好端来。我一个人读了书,倒惹得七八个人忙得团团转,真真十分不忍心。” 赵老爷本来还要生气,又被儿子的一番歪理气笑了,也便不再求全责备,而是问起别的。赵老爷虽然因为老太爷去世,在家守着丁忧,并未出外任,素日里仍然有各色人情私务来往,十分忙碌,与儿子见面极少,匀不出多少精力管教。这一会见了,父子俩正坐在偏厅里吃着茶,说些闲话。哪里知道守角门的赵三亲自进来,要找少爷。他在角门,不知道老爷回府,正撞了正着。他一见势头不好,转身要走,却已经被老爷叫住,盘问起来。赵三禁不住,只好实话托出。 原来是城里十三赌坊又来了人,催讨欠款,正在角门坐等着,放话说拿不到银子便是不走了。赵家少爷一个多月前,在赌场积欠了有三百两银子,算上高利贷,利滚利,已经变成四百两。那十三赌坊仗着在当地有些势力,三番五次来催款,言语十分不客气。赵家少爷先前就是为这事,要找应清引帮他张罗,看是从哪里挪出款子来先填这边的窟窿,谁知和应清引几次起冲突,倒把这档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那十三赌坊既然是来讨债的,何时何日因何事赊欠了多少银子,都记录得一清二楚。赵家少爷在赌场里各种任性使气,和人对赌,花钱如流水,才会将手头银两都败光,还倒欠了不少。赵家少爷见自己那点丑事,在父亲眼皮底下悉数抖落,心里害怕,坐立不安,索性站起身来,耷拉着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 赵家老爷摇摇头,吩咐总管来,立刻将这笔欠款写了银票还了。待把赌坊伙计打发走,赵老爷心里着实气得够呛。四百两银子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儿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到哪种地步,已经可见一斑。再者,赵家官宦世家,,有头有脸,现在竟然教赌坊这种三教九流的人物找上门来讨债,实在是颜面丢尽。赵老爷冷着脸放下茶盏,一拂袖子,便传令下去,要给儿子一点教训。 见少爷要挨打,林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往常,少爷受罚,他也该一并受罚,便先跪下了,求老爷责罚。那边应清引早就跪下了,也请求老爷责罚。 赵老爷知道林音向来对少爷言听计从,就算知道少爷在外面胡作非为,根本说不上话,又加之他并无迁怒之心,并不打算将责罚一并落到林音和应清引身上。但当着下人的面不好直说,只是沉下脸,呵斥道: “按规矩你们两个伴读逃不掉,但这次且罢了。” 那边赵家少爷已经被拉到内室,他身为少爷,自然不会如下人在后院公开受罚。他叫苦不迭,却又无计可施,心里明白,除非娘亲来,其他人断然是求不上情。但若是这时请他娘亲来,一去一来两三天就过去了,怕是板伤都已经好了。给少爷动的是小板子,是赵府内院打女丁的家法,比打男丁的板子要轻薄许多。一般女眷吃个二三十板子,并无甚碍事,只是皮肉疼痛。 两个掌刑的家丁觑着眼睛,委实为难,给下人们动刑,那是容易,只管下板子,一会儿打完了事。可动起少爷,打得重了,是万万不敢,但打得太轻,一味放水,又怕老爷责怪。两块板子都是高高举起,斟酌着份量,收起力道,轻轻落下。这两个家丁琢磨着,老爷生气只是一时,赵府还不至于为了几百两银子要将这位少爷怎样,就算赵老爷有心要给个教训,老夫人也必是不肯,因此,板子打下去,听着响声,实则处处避重就轻。无奈赵家少爷养尊处优,一丁点苦头都吃不了,板子一沾上屁股,便不住呼痛。二十板子打完,只是打得通红微肿,赵家少爷却是觉得又辣又疼,痛楚难忍。 林音听见打完了,忙进内室,去伺候少爷起身回房。这边赵老爷单独把应清引叫出来,要找他细问少爷的事情。应清引先前是老爷吩咐他落座,已经坐下。这会听说问少爷的事情,他是说实话也不好,不说实话也不好,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跪下来,低着头,半天一声不吭,最后才嚅嗫了一句: “少爷这次的事情,清引委实不知情,是清引失职,求老爷责罚。” 赵老爷见他这样,想起以前应清引在自己身边活泼伶俐、天真浪漫的模样,他已经知道,上次夫人过来,将应清引无缘无故打了个半死,不由得转过身,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11章 才过了一日,身上的板伤还痛着,老爷却已经吩咐必去学堂上学,赵家少爷是坐轿子也痛,骑马也痛,哪还有好声气,不是打骂小厮,就是一味责怪林音和应清引两个人伺候得不好。这两个伴读知道少爷心里有气,只好忍着。还未去学堂,赵家少爷早打定主意要夫子提出自习三日,好让他在家呆着,不出门受苦。 哪里知道一踏进学堂,夫子倒还未到,学堂里却已经端端正正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将手上的一本《四书集注》合起,搁在案上,从从容容地道: “老爷放不下心,让我也来少爷这里陪读几天。” 那边赵轻尘吓了一跳,暗暗叫起苦来。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是赵老爷掌书房的身边人,名叫侍书。官宦人家,深宅大院,若是寻常人想求进拜见,从门子开始便要使钱,因这门子掌着何时通报,何事通报和与谁通报。否则,求见之人在大门外从秋枯坐到冬,再从冬枯坐到秋,再不会有一丝音讯。层层关节通上去,这掌书房的,便是最后一道鬼门关。掌书房三个字,听起来轻巧,他却掌着老爷的纸笔,老爷的章子,实乃是亲信中的亲信,心腹中的心腹。老爷不便回绝的人情,他自然会使法子挡着,老爷不便当面答应的,也是由他代为传话,从中斡旋。 侍书虽然明面上也是赵家老爷收在房里,却是老爷身边第一得力之人。此人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又有一手好文笔。莫说是平常那些情面文章,贺信悼词之类,多是他动笔,连老爷的来往公文,甚至亦有他代笔。赵府上下,哪个敢惹他?不要说是赵轻尘有些怕他,就是赵老夫人也要卖他一个面子,不与他为难。 赵轻尘听见侍书这样说,心里想着,这哪是陪读,分明是来监学,忙忙道: “侍书,我爹身边少了谁都可以,独独不能少了你。你如今来了这里,我爹那边必然处处捉襟见肘,岂不是坏了大事?” “少爷,”侍书正色道,“老爷谁都放得下心,独独放不下你。” 赵家老爷眼见得留在老家三年丁忧期限已到,就要放外任,还不知离这锦官城有几千里路遥!赵家少爷在城里住着别府,和古镇老宅相去不远,老爷老夫人还能时时来看,管教一番,便是如此,还三五不时,弄出差错。等老爷前脚走了,后脚少爷还不在锦官城里翻出花来?到了那时,若捅出漏子来,真真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了! 赵家少爷没法,只能悻悻放下书,在书案前忍着疼坐下。倒是应清引看着侍书来了,心下欢喜不已。他自从离了老爷房里,和老爷身边的那几位旧识,一晃眼竟然有一年多没见。他拿了书,便想要坐到侍书身边。侍书却敛了神色,敲敲书案,提醒他注意规矩。应清引只得仍然坐在少爷身边,不时转头去看侍书。应清引自幼在侍书面前长大,侍书比他年长一轮。读书认字这些,虽说老爷要亲自教他,但老爷毕竟公务繁琐,得空不多,因此太半都是侍书教与他的。这侍书之于应清引,真是如父如兄,亦师亦友了。 换了旁人,赵家少爷有的是法子应付。就算是学里的老夫子,只要学生们不闹得太过分,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如今侍书在这里守着,谁还敢造次?赵家少爷功课虽然仍然是教清引给他写就,但他只能自己亲自动笔誊抄一遍,还得细细研读,背诵,生怕被侍书挑出差错,向老爷如实禀告。这在学里煎熬也便罢了,等下了学,侍书还要一同去府上住着。赵家少爷本来早约了隔壁顾公子,要去青楼与老相好阿阮喝酒玩耍,怕被侍书问起,这会也不敢出门了。 那边四儿这个人精鬼精般的活物,从昨日老爷来赵府发了脾气责打了少爷后,便察觉有些不妙,怕秋天到了要变天。他先前离府就是为了奔丧,一走就是月余,这会又扯出个中元节的由头,说要回去给先人烧些纸钱,实则是出门避避风头。赵家少爷心里头烦闷不堪,懒得细问,挥挥手打发了四儿,允他出府十天。 倒是应清引,见侍书要来府上小住数日,雀跃不已。林音看出应清引心思,便派人收拾了自己院子里另一处厢房,教侍书暂且住下。 那应清引在侍书面前长大,过去就住在侍书房里,与侍书一同寝食,熟络惯了,毫不拘束。入了夜,他便掀起帘子,忙忙要去找侍书说话。侍书背对着他,正在梳头。应清引索性拿过梳子,替侍书挽起了头发。 侍书一抬眼,便瞥见应清引与他一同照进铜镜里。侍书轻叹了一声,由衷感慨道: “阿清你也真是出落得太漂亮。” 侍书虚岁已满三十,乍看之下,仍是年轻人面容,却禁不起细看。 他身后的应清引摇摇头,只是道:“清引从未想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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