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溢血脏了甲衣,他自知抵抗也无法改变他落败的结局,却还是从身子中抽出最后一股气力,将猿臂探向李迹常,揪着他一齐跌下高马,坠入那埋尸的沙场。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的武艺算不得出彩,不能撑起李家脸面。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一旦出手,兴许就成了最后一回。 ——兵器的命,大都不长。 *** “续舟啊,李续舟啊,你不要死——” 李迹常平卧沙场之上,耳边都是沈长思的呼唤。腹腔一阵又一阵地缩紧,叫嘴里不断呕出浓血。 他分明一点儿也不疼,可他还是掉了眼泪。 他阖着眼,咕哝着说:“长思啊,我不答应你。” 他还说:“你回来罢,否则我便要去寻你。” *** 往上是窥不得亮色的翻滚黑絮,往下是遮去了土色的,粘腻的红。 杨亦信对上宋易时,入眼的首先是那老凤目中的欣然笑意。 他问宋易为何笑,那人答说杨亦信生得和他爹杨大将军很像,双目生得圆扩又澄澈,整张脸则亲善又讨人喜欢。 杨亦信皱眉略过那奉承之语,忿忿地说:“你明知魏束风何等的德不配位,却怎能无动于衷半生!” 宋易说:“我当然知道我错了,可惜世上糊涂病最是难治,可惜东逝水,留不住!我早便失了后悔的余地。” “落珩遇上你这么个愚忠的爹,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宋易很是认同地应声,片晌笑道,“你好似很恨我。” “我怎么能不恨你?!”杨亦信攥紧拳头,“魏一十五年谢家谋逆一案,说穿不过起于魏家与薛家的纠葛。魏束风当年设杀人令,滥杀权臣,四疆决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是你们那些个愚忠权臣安于自保,一味顺从隐忍,才叫那魏束风那般的恣睢暴戾!当年屠城少不了你助纣为虐的一分功!!!” 宋易的瞳子缓缓地左右转动,他听罢笑道:“你明知薛止道杀了你爹,你明知致使你爹北上者为秦兵,你却一点不恨他,不恨他们。一面放纵薛止道当皇帝,一面附庸秦人!你还真是伶透!!——追债不找欠债的薛止道,找的却是那欠了他债的魏束风和我!替仇人解决麻烦,看来你杨小子继薛小子后,想当个鼎西菩萨!!” “嗤、哈哈哈——”杨亦信笑起来,“薛止道魏一十五年为显示其灭魏决心,早便和蘅秦做了交易。他如今身边近卫皆是蘅秦长大的半魏之人,他的生死早早便被攥入了秦人手中。他背叛蘅秦,放苌燕营守关,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原是假借薛止道之手,除掉魏家,再耍一出鸟尽弓藏的把戏。”宋易看着他,“可秦人的仇你没报啊!” 宋易正说着,手中那把与宋诀陵手上那把形制相似的陌刀忽而冲杨亦信砍去。 “秦人救我于灰烟,乃我恩人!!!” 杨亦信吼道。 他将那些个起初仅仅会拼蛮力的刑犯训练至今朝这般,早便习惯了抵挡强力,这会儿只轻松拦下宋易的刀,又将手中剑一拐,送向宋易。 可宋易是何等的久经沙场,刀法糅进不少实战经验,此刻单用左手便压死了杨亦信的剑身,叫陌刀霎时又到了杨亦信的跟前。 杨亦信不屈服,奋力抵抗着,像是泄愤一般疯狂地舞动长剑又一次次地被宋易挡下。 一柱香,两柱香,血汗融在了一块儿。 三柱香,四柱香,四肢柳条一般发软。 杨亦信年轻气盛,不知节制使用力气,到后头已然手无缚鸡之力。他跪倒沙场,眼前停着陌刀锐利的刀尖。 风掀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他眼神空洞,只撑着从甲中取出个布囊,而后缓缓捧起那东西,说: “宋大将军,这布囊里头是顾期大将军与阡宵的遗书,晚辈深知自个儿罪孽深重,不配递书其碑……今儿便要走了,还望大将军能代晚辈,将它们送回翎州!” 那人将脑袋磕在沙石之上,双手却是不断托高。 兵马喧嚣,那宋易接过了,说:“杨小子,若我今朝没能前来支援,覆灭的也许就不是你秦兵,而是整个北疆。所以我么,一辈子也没法原谅你。可是不管你如何否认,你依旧是杨家独子。我不能杀你,但人总得赎罪……” *** 秦军大溃,阿勒赶至杨亦信身侧时,那人还跪在沙上,身旁的绿巾马乖顺地低垂着颈子。 阿勒焦急地冲杨亦信呼喊:“朝满,起身,上马!撤!快撤啊!追兵就要来了!!!” 杨亦信仅仅摇头冲他苦笑,说:“阿勒,不行,我走不了啦!” “什么狗屁!!”阿勒眼眶急得发红,“你怎么会走不了,人和马都好好的呢!!!” 杨亦信稍稍回身,将那盖住脚踝的厚重披风掀开,登时露出他白细的脚踝与其上两道细长血窟窿,他笑着摇头说:“实在走不了啦!” “什、么?”两滴泪啪嗒落下来。那阿勒速速翻身下马,粗糙的掌心包住他的肩头,他语无伦次地说,“你、谁…谁把你脚筋挑了……朝满啊你说话啊……谁伤的你啊?——” 杨亦信阖紧眸子,吞咽着上涌的泪珠,压下同序清山众人来日再聚的痴梦,掩住对于徐云承的妄念以及结拜于山的痴想,藏住回到蘅秦跑马的渴望。 朝满就在他身侧流泪,可他的的哭喊却渐渐地远去,他只闻那凤目老将同他说—— “杨小子,你身为魏家子,跪了秦人,负了魏这片土地已再不容你立身!!!”
第185章 将相行 鼎州武人相争,缱都却是文人相烹。 林题在阳北道洋洋洒洒作出八篇千字文,唬得缱都的太学生消停了一阵子。 好在薛朝有那前朝遗老韩释撑着寒门天,叫太学生们敛去了对于林题的崇慕,心甘情愿地跟了那老人理新法。 然而要更改国姓,百姓心里的疙瘩要比单单改朝换代大上不少。要消去这疙瘩,非拿前朝宝贝出来鞭笞一通不可。 太学生们聪明,要毁前朝国姓的宝贝,首当其冲便是那林询旷与徐耽之的文章。可如若将他二人的通篇文章搬出来,任谁看都是条分缕析,片笺片玉。 没办法,他们只好睁着眼装瞎子,敞开耳装聋子,在上头多添几笔俗的恶的,有悖伦|理纲常的,叫百姓一眼便能瞧着那二人之面目可憎,瞧着魏家之败烂不可追。 *** 缱都城外,大战一触即发。 城中百姓,老实本分的只敢竖耳听外头动静,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好事的太学生却削了个梆子,再拎来锣,咚咚地胡乱敲,给自个儿的高谈阔论伴奏,也不管自个儿嘴中话是三纸无驴。 天太冷,街上又乱,没多少人能安心做生意,长街十里皆叫那些个文人摊子给填满了。 有俩簪缨大人也学着他们临街架了个摊子,高谈阔论。那桌子很重,红木的,通身打扮也很讲究,叫人一瞧便知来了两位阔绰爷。 起初只有几个看热闹的绕在一旁,后来不知谁人托出了他二人的名姓,这地儿遽然观者如堵。 沈复念见人多起来了,便将那新得的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说:“秦贼杀我魏人,掳掠百家钱财,今儿他们能以要粮撞开我朝城门,来日便能以要钱攻破缱都!” 人群中不满的呼声此起彼伏,片晌站出一人忿忿喊道:“魏盛熠当年手段残忍至极,同那些个屠城者有何差别?天下尚能容忍无数个像魏盛熠那般杀人如麻的侩子手,何不能容下前来求和的蘅秦一族?更何况那隆振太子的儿子江临言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狗东西!果然魏血么,早他娘的脏了!” 史迟风适才还端着,这会儿再兜不住火气,便破口大骂起来: “滚你娘的王八犊子!那江剑客杀的是山上那些残害百姓的孬种,你怎能拿他与蘅秦那些个见魏人即杀的畜牲相比较?薛止道即位前,你们个个守着文人清高,讽咏那人的诗文用墨比你们肚子里的墨水还更多得多!而今薛止道即位,你们便换了副嘴脸,忙不迭把从前的仇家粉饰作虔诚恭顺的邻人!奴颜媚骨,老子看你不适合当官,适合阉了抛到宫里当下作奴才!!!” “你、你——!”那太学生给他吓得说话磕磕巴巴,脑袋涨得通红,末了只嚷一句,“今儿乃永祯年间!你二人于此危言耸听,我、我报官去!!!” “报你娘的鸟官去,王八!”那史迟风将掌在桌上拍得通红。 见那人此后又连骂了十余声王八,沈复念讪讪笑着把他嘴遮了,又拿肘把他撞去了后头。 待将那嘴脏的安抚好,他又迎面朔风将心辞徐徐道来。飘散的碎发落在他的盲眼上头,他却浑然不知,仅摆出激愤模样凄声控诉薛止道害民不浅。 *** 不见官兵,百姓在那红木桌四周围了约莫少半时辰,才有一锦衣绣袍的老翁打这儿来。 他身后跟着□□执矛的官兵,甫将矛往地上一抬一落,吵嚷人群便如惊弓之鸟般一刹散去。 “卑鄙龌龊的狗东西你、你怎敢跑这儿来……老泼贼!你今儿脸皮厚比城墙了!老子不去寻你已是宽容大度,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 韩释倒是镇定,遭那史迟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不过理了理袖,说:“史大人,老夫自认谨言慎行,何故遭大人如此谩骂?——老夫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莫非您觉着您史家干出的那些个腌臜事,皆是老夫教唆的不成?” 史迟风哑口无言,掌心叫他自个儿掐得通红。沈复念适才按兵不动,这会儿才抬手将那暴跳如雷的将史迟风又拦去了身后。他迎上前去,定定看向那老翁,珍而重之地朝他作揖,半晌挺身闷笑着说: “韩老,人拿棒子打偷肉的野狗,还要看家里是当官的还是当贼的么?韩老长到这个年纪,难不成还不知就事论事?” 是“韩老”,而非“师父”。 韩释心中仿若实打实地遭人泼了盆凉水:“老夫岂配得沈大人一声‘韩老’?” 沈复念低笑着:“中书令之位自段老后便空寂无人,您而今接位,配得与那人相近的一声称呼,就是不知下官能这般唤您多久。” “沈大人,老夫劝您还是莫要太过执拗,‘忍’亦为人生至理!今儿若非衙门捕人前,先知会了老夫,您当街以失偏之言蛊惑人心,必当被捉去用刑,以儆效尤!” “韩老,三年前,下官与您在鼎州偶遇,您拦着下官不叫下官冲撞守门卫。下官明白,您当时就想教下官忍。可下官忍了这么些年,今朝已是忍无可忍,非同这狗屁王朝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韩老,‘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1】’,此乃韩老嘴中所教示于下官的君子之道。如今沈某常念,您却怎么像是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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