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晁将洒洗一番的苗刀半压在掌心:“难怪您那时病得神识不清,还要亲手拿个匣子将那些碎玉收了,原是这般珍贵的宝贝。” 季徯秩将水拿巾吸尽了,又自甲间抽出条干帕子拭面。那宁晁略略一嗅,惊奇道:“诶,这是鼎州香熏的!” “真是狗鼻子,我都用其他料子盖了许久的……”季徯秩低眉笑说,“前些日子付姐姐给我烘帕子,因着不熟悉我的喜好,便拿库房里头积着的香料来用了。” “不喜欢怎么还要买?总不该是嫌弃闲钱太多罢?”宁晁问, “从前犯痴,稀里糊涂便喜欢上了。”季徯秩说,“后来,一闻这香便易露拙,索性就不用了。我见这香好,丢了委实可惜,便赏给流玉她们用去,估摸她们也是不喜欢,这般久了竟是半点没动。” “换我,我也不敢用。”宁晁没把话挑明,就这么含糊说去。 季徯秩避过那话,问:“鼎州还是没消息?” “悉宋营没消息。”宁晁的嘴角在面上僵了有一会儿,显露出时扬时垂的怪异模样,“侯爷,将死之人就别碍着面子讲虚话了罢!谁知道咱们明儿还能否见日明呢?” “你好似很想叫我同你主子好,可是不行。若我还追他后头跑,恐怕我就要对自个儿怀疚一辈子,我是宁可自欺欺人也不要负己。” 季徯秩说着,招手要士卒替他把弓拿来。他将收回的手搭在银灰马鬃上,默默听着霜月白在他的掌心拂过时发出几声低嘶。 *** 宋诀陵在冰雪中跋涉,这会儿铠甲已像是结了霜。至此时,他已同那伯策交手十余回,仍旧难分伯仲。 跟着他的精锐死了个精光,跟着那伯策的亦然。 宋诀陵用弓如用刀剑,用啥兵器手都不生,像只饿坏了的狼,对伯策穷追不舍,叫那人也被冰雪迷了眼,向更东北跑去。 至此杉林,一时间苍莽大地唯俩活人在林间飞马,马蹄踩溅的积雪能扬四尺高。在这静谧无人的雪林之间,白雪便是巨浪,等待着吞去钻入其中的每一只活物,好吞进腹中蓄作春朝养料。 然他二人义无反顾地栽入其中,誓要争咬出个你死我活。 那只老狼王甩开宋诀陵,寻了棵树正打算喘息片刻,谁料他方勒马,一柄飞箭便“嘭”地扎进了他眼前的树干,叫那杉树抖下好些雪。 伯策瞪得瞳子欲坠,只念了声“愿长生天庇佑”,便提刀前刺。 二人之间的距离骤减,宋诀陵啧一声,将肩一挺背上了重弓,一瞬便拔剑出鞘。他未尝犹疑,腿猛力夹紧马腹,恶狠狠地冲上前去同那老狼拼刀弄剑。 细雪,高杉,浓云天; 长剑,重刀,不屈人。 要如何才能赢? 那双凤目熬得通红,双手冻得皲裂,血干了再流,痂结了再撕开,他光是攥剑都像是贴着剥去表皮的粉肉。 狂风在吊着嗓子嘶吼,那二人却是沉默地挥刀动剑,几近干涸的气力在支撑着他们不叫肉|体与魂灵分割。 那伯策的一只臂膀中剑,这会儿伤口已流脓。宋诀陵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左手骨被伯策某回进攻时,徒手掰断,这会儿骨折处发肿得很是嚇人。 他二人却浑然不知痛,一味思虑着进攻。 宋诀陵聚目凝神,如同鹰隼般品鉴着猎物的呼吸,在那伯策转马避树的顷刻送剑上前。 “锵”一声,那剑被伯策背身拦截,转而便是转马时的一记刀背重挡。 伯策已至宋诀陵他爹那般年纪,蛮力却见长不见消,然那宋诀陵亦非等闲之辈,他力气不比伯策,耐力却很惊人,直叫伯策咬得齿碎,才终于将那宋诀陵的剑给弹开。 刺,捅,刮,砍,削。 宋诀陵的每一剑都有门道,逼得那伯策再来不及思索招式,像个初识刀剑者,执刀乱砍一气。 刀剑相撞,过于激荡的震意叫他们的双手疼得不自禁撒开。 宋诀陵忙忙转了紫章锦,要取弓射箭。伯策看穿他的意图,策马急追。 “魏家小儿,你打哪里去?!”重刀脱手,本是因十指脱力,这会儿那伯策却将十指攥成拳,汇满力量的拳点一下又一下地往宋诀陵的脏腑轰去。 在伯策近身冲宋诀陵挥拳时,他忽而瞥见了那对阴鸷凤目中的悚人笑意。 就是他挥拳上前的一霎间,那宋诀陵指间藏着的利刃一把割开了他的颈子。 他想起谁人曾言,宋诀陵能叫刀剑无声。 殷红长河自那伯策的颈子漫出,有如飞瀑似的猛流 他掉下马时,瞳子还随着宋诀陵迟缓地转,眼神那么悲哀,那么不甘。 伯策清楚他适才若眼疾手快夺了刀,颈裂的便该是宋诀陵,可他不知宋诀陵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为了赢,他甘愿铤而走险,甘愿将心脏掏出来摆在赌盘之上。 伯策死前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整片林子都在晃荡。 伯策狠命瞪着眼,他淌泪说:“我老了。” 宋诀陵下马,拾剑挑他的皮肉,说:“你输了。” *** 是夜,杉林落雪无星子,野物的吠叫此起彼伏。 风仍旧穿林打叶,却再无先前那般摧耳欲聋。那伯策死前还很聒噪,此刻彻底断气了,倒叫这林间显得太过安静。 宋诀陵甫一松开抿紧的唇线,瘀血霍地自口中喷出,浇得白雪漫红。 他筋疲力竭,或许不久便要死在这荒山,心情却是不错。 他哆嗦着手,隔甲去抚那心脏前侧放着的一小块帕子,却不敢拿出来瞧,怕给血弄脏了。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他什么也没说。
第184章 伤朱翠 悉宋营主力出关迎敌,叫秦军无能再犯鼎中。 江临言与苌燕营将士于鼎东合流,刀剑镇住了那些个企图东进的秦兵。 可往鼎西走,低头黄沙配白雪,仰头依旧是烽火连天。 *** 魏·鼎西 格图下令不休再战,天还未亮便列阵城下;北面的蘅秦大将纳达日在败北后不知所踪,叫人不由得对其用意生疑生惧。 两头忧患,今儿纵然来了宋易,释李营的将士们也没能不心焦。 俯仰之间,城门被轰开已变作了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旧事,李迹常再度出战也有一个时辰了。 此时已近午时,天上不见红日,唯见浓云团团。 薛止道称帝的消息今儿传到了鼎州,可是释李营已然无力吠天,他们光是能够冲秦军吼叫,已是在拿铲子硬掀锅底薄油。 这仗一连打了好些个时辰,眼下却依旧没有显露出要停息的迹象。 释李营主将李迹常头颅挨了格图一击,生了一刹失神。 “续舟,平安归来罢!”他想起阿娘温温话语。 “臭小子,不赢甭来见你老爹!”他想起他爹病榻幽语。 “事了咱们一道喝酒去!”他想起与沈长思和江临言的约定。 “这回就比咱四个谁活得最长!”他想起留有悉宋营三人字迹的一纸回信。 喉间干得像是在烧,嗓子已然成了一抔灰。 豆大的凝珠自他额上滑落,却并非无色的汗,是血。 眼前的那老将格图双目瞪如虎豹,精神矍铄,他却已很狼狈。 可李迹常从未想过自个儿会输,哪怕当年勇猛有如宋易也没能战胜格图,哪怕今朝他伤痕满身,而那人毫发无损,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觉着自个儿只要握着刀,只要还没死,就有可能赢,就会赢。 是他盲目地乐观,还是他过于乐观以致盲目? 他不知道,但他得连带着沈长思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哪里能在这儿死去呢? 若想不死,他非荡平扰境秦兵不可。 于是那格图方用刀柄杵破李迹常的头,他不过怔愣一瞬便又猛然驱马冲了上去。 血液淌在他的左眼皮上,些许被眨进了瞳子里,灼辣不已。他不由得阖上了那只眼,以防洗眼的泪液渗出。 好在此举并未对他抬手落刀带来什么阻碍,他仍如洪水猛兽般前冲,回回落刀势必竭尽全力。 李迹常杀红了眼,叫那格图也被他的气势给压矮一寸。 那秦将挥舞着鬼头刀,喘着粗气说:“你与先前同我交战的那位将军用的是同一套剑法,可你用刀不如他那般的灵活,武艺更逊色于他……所以不论你死撑多久,你终究会倒在我的刀下!” “哈……”李迹常哑着嗓哈哈大笑,笑声暗哑难听,仿若谁人吹起一杆坏唢呐,他说,“狗贼,我不比长思他,可我能叫你死——!” 李迹常说罢,将余下力气全数注在了刀上。 只闻铿一声,格图被那怒睁黑眸的李迹常压得近乎要斜了身子。 格图忙忙蹬马行开几步,谁料那柄刀被李迹常收了回去,又遽然冲他项上人头飞来。他虽是灵敏避过了,却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鬼头刀与那把锻厚雁翎刀碰撞在一处,叫李迹常就连双耳也被震出了血。 他咬紧牙关,直叫腮帮硬如竖铁。他镇定地将刀尖反刃刺向格图,一径割坏了他左臂的甲。 格图想不通那人的双手这会被冰寒冻裂出血,通身又布了不少深伤,该是疼得脸色苍白,全身无力才对,他如何能这般握刀不松? 可李迹常哪里会因疼痛而放弃抵抗呢? 他根本不知疼痛滋味啊。 正是上序清山前两年,一武学宗师道那世子爷悟性虽高,但因着缺少天分,武艺估摸着练到一定地步,不管如何练也没法子再提升了。 所以李迹常在拜师江临言前,鼎州的刀手剑客忧心败坏自个儿名声,没有哪个乐意收他进门。 可当年宋易却指着他,不抱一点私情地说他来日便是鼎西的关隘。 为何? 因为李迹常襟怀坦白,有勇有谋? 不是。 因为李迹常自童年一场冬寒后,便再尝不得疼痛滋味。 不尝痛觉,所以他一旦挥舞刀剑,便将无止无休,直至身死不归亦或得胜而归。 ——他将会成为一具生了人貌的冰凉兵器。 疼痛那般东西,感受不得本该是好的,可如若伤着了也不知痛,那么肝胆破裂也未必能察觉。是故任何磕碰,对年幼的李世子爷来说,皆有可能是致命的。 这是他得了那非人之能,必须支付的代价。 按理说,这般孩子该是捧在手心伺候着的,但他是是鼎州子,无人拿他当瓷娃娃,他也因此得以莽着劲练武。 练到今朝,他虽不常亲自出马,却也足叫他人慑服于其锋芒。 *** 格图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发现鬼头刀削去李迹常肩头一块肉时,那人的本能反应不是抽刀抵挡,而是提刀捅破他的心脏。 “你、是个不知痛的怪物……” 格图怔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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