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释清楚自个儿辩驳不得,仅仅以一声悠长叹息回应那人夹枪带棒的斥责。他见那沈复念同他交谈时眼神飘忽,不似从前,不由得怔了怔,凄怆道:“阿念,你、的眼睛……” 韩释抬起干枯的手,正要如同从前那般轻摁沈复念的眼尾,那人却是霍地扭头避开,说:“韩老,我等着呢,等着薛止道连同他的王朝被魏家铁蹄踏得灰飞烟灭之日。” 那师徒二人僵立无言,忽闻城门处巨响。 史迟风狠狠将足下雪踏了几脚,拊掌说:“好,那救世祸水来了!” 北风吹得三人衣发翻飞,沈复念仰头瞧着灰天,忽而连眉睫也皱起,说:“战罢,战罢,快快改了这破落天儿——!” *** 风又起,季徯秩一句“杀——”便叫城上城下皆竖耳。 该伐除的木已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朝前滚着木轮的抛石机,与斜向苍天的把把重弓。 前锋策马拉着云梯不断前移,头顶是潮水般劈头盖脸浇来的密密箭雨,然而城墙之下,无人停下步子。 在那富饶水乡育养出来的儿郎并不露娇,仅用一只手撑盾立在头顶。这般姿势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无法分辨自头顶抛下的是箭,是火球,还是礌石。 铁蒺藜布阵道中,起初万马皆跃奔而过,可后来人马的血肉却渐渐填平了尖刺。 又是一声“杀——”,龛季营那主将俯身白马,冲向了城门。左右与其并肩有两匹高马,其上的将士手中皆如他一般攥着一长绳,绳头另一端系在撞车上,叫那巨物随他们一道滚滚向前。 温皱了眉,蓦地夺过身旁兵士手中弓,盯住那横冲直撞的白马,咻地放出一箭。 季徯秩游目有天分,轻易便摸清了来箭的路径,连盾也不抬,只倾身叫那箭矢擦甲而过。 温见状扶剑下城楼,高喊:“阜叶营一千精锐随我出列!” 那些人摸不清状况,只问城楼上合眸射箭的贺渐,说:“大将军,为何温大将军他……” 贺渐晃着脑袋:“缱都城门经久失修,我们进城那会儿,阿他就屡次抚摸那城门。南边天潮,城门遭虫蛀已经有些掉渣落屑了。看到远处那装了炉火的车没?那里头盛的皆是油,用水浇不灭的。这城楼上头的沙石少,拿沙盖火只怕也做不到……城门一旦烧起来,堵在后边的塞门刀车为木身,一样要完蛋。——如今开门迎敌才是对的。” “那位侯爷娇生惯养,哪敌得过温大将军他呢?还当真是不自量力。”那士卒又说。 “那位好歹是稷州老侯爷季惟的儿子,又是柳弓手独一的徒弟——他少说能撑过一柱香!” *** 深灰城门轰隆一声大敞,自雪尘中跑出千百铁骑,那温不待纷飞的东西散去,便拉弓放出一箭。谁料朦胧雪雾中,恰有一箭朝他射来,令两支飞矢双坠道中。 他不由得动了动睫羽,瞧了那渐趋显露出来的一张笑脸。 温并不多言,只将手臂临空一挥,身后人马便如潮水般哗哗涌向前方。城墙上头还有贺渐领兵送箭雨,面对显而易见的渺茫胜意,季徯秩不过将嘴中的唇肉咬破,舔着那发疼的创口猛然前冲,挥剑迎上温。 季徯秩在序清山上瞧过温教习叶九寻剑法的场面,他挥剑的力道与身段皆是上上乘。转剑之际,剑随腕动,无半分的偏移,俨然人剑合一。 白雪冷人,长剑高技,那情境季徯秩至今忘不了。未尝想有朝一日,那把汉剑会指向自个儿。 季徯秩没说话,细长的刀身一次次在温周遭逡巡。他的剑不比温那把,若是死扛太久,十有八|九要断,所以比起同他撞剑,他多在闪躲。 二人绕圈行马,四目相对,皆是敌意。 那双媚眼里的阴冷杀意,将他季徯秩面上的好颜色皆以令人心悸的森森气势盖尽。他秉着唯快不破的理,剑过无痕,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温。 漫天箭雨胡乱伤人,这二人位处涡旋,却是冷静自持。 温还以为在二人挨近的间隙,那季徯秩会发出几言劝说,可是没有,那人不过微微张嘴喘气,切声吟寒。他启唇时露了里头肉,上边已然印上一圈牙印,好些血丝还没舔尽。 锋锐刀尖削断了温额间浅碧抹额,那象征着阜叶营的信物倏地滑落。他赶忙空出只手去捞,却叫季徯秩用剑挑开甩进了雪水拌出的黑泥当中。 温眯眼迅疾甩去一剑,叫他惊奇的是,季徯秩竟不如他所料那般闪躲,而直直提剑相阻拦。 铿锵碰撞,震得季徯秩双臂发麻。 温眸光冷淡,他说:“撒手,否则十指不保。” “瞧师叔这话说的,若是我当真松了,不保的可就不单单是这双手了!” 汉剑依旧在猛力前压,季徯秩却不甘下风地死命撑着。十指分明已颤如风中草,末了他却是稳稳吃下温这招。 便是那季徯秩神情痛苦,近乎肝胆破裂前的一瞬,那温忽觉腹间一阵暖,垂眸便见一柄短刀毫不怜惜地在他腹部捅出个窟窿。 温抬靴踹开霜月白,又用手掌劈开季徯秩握刀的手。他单手拔刀,缓缓张嘴:“就刺在这儿?” “嗯。”季徯秩应声。 “沙场征战,你适才分明直捅我的心脏……放敌不杀,柳契深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不适合当武将,适合开铺子同人磨价钱。”季徯秩勾着嘴角,说,“稷州侯爷卖您个面子,这城您松口。” “我不能。”温调子不扬,“山上还有人质。” “燕家军已去支援鼎东,要叫蘅秦投降不过朝夕!来日山上要多少久羌,我逐个亲手栽给你——!”季徯秩据理力争,急急将在舌齿间翻滚的血咽了回去。 “山上人等不及。”温说着,长剑不偏不倚地砍向季徯秩的颈子。 “不要他们等!”季徯秩双眉赫然压低,他卷了唇肉残血,抽剑挡了过去,“师叔这么有本事,难不成还拦不下通风报信的探子?我今儿要保魏,则必保壑州!!!” “你胃口真大。”温再冲他颈间送去一刺,那把汉剑在稍稍划开他的肌肤后,便被他嚓地收回剑鞘,他高呼:“阜叶营听令,收刀让道——!” 那高倨城楼的贺渐得令也含进抹苦笑,面对诸人诧异的眸光,只抬手令众人收箭。 *** 白雪坠地,须臾便给那季家军遮去满地惊红。宁晁策马跟过去,见那人颈间有一道冒血珠的新伤,便问谁人伤他。 季徯秩答说那是他师叔赠他的离别礼。 “离别?” “你觉得我师叔那么个心明眼亮的,会没想过拦住函使么?定然是没法子办成,他才会苦苦撑至今朝……今儿放我入京,只怕他要割舍的东西不会少……”季徯秩说着,喉间梗了梗。 他下马捞起被泥水浸湿的抹额,愣愣盯着温那背影,将抹额玉含入掌心,道:“但愿……” “但愿?但愿什么呢?”宁晁催马更挨近了些。 季徯秩敛着眸子,掌心的凉玉却温热起来,他说: “待事了,容我见他于新朝。”
第186章 韧草别 魏·巽州 为着补坝,付溪拧了好些日子的眉,这会儿望着浓云黑天,右眼皮跳个没完没了。 他顿步冰河中,抬手摁了摁,试图叫那东西停止跳动,却不过空空弄湿了眼睫。 白淳在滩上拢着大氅给他递热汤,苦口婆心地劝:“大人,上岸歇会罢!昨儿熬烛一夜,今儿身子怕是要撑不住!” 付溪头也不抬,只说:“豁口太大,若是下起雨来,河水必涨,待到那时,这整个坝都得塌……哈哈哈好、好啊,老子他娘的从昨年末修到今载末的心血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 “下雨么……”白淳仰起脑袋看了会那阴天,强颜欢笑着安慰他,“天阴未必有雨,指不定是雹……不、不是……” “想说雹子么?那怎么了,爽利说去!要我看,今儿还不如砸雹子呢!经了昨年那灾,巽州房屋该重修的重修,该加固的加固,没多大问题……补坝者得露天干活,躲不过,那便将我连同那些杀千刀的狗匠一块儿砸死!” 天上浓云不散,付溪原还以为事有转机,谁料那雨叫天公憋到晌午时分,还是哗哗浇了下来。 盲风晦雨,雨势大得像是浪扑在了付溪身上。他哈哈大笑,用湿透的衣衫连抹了好几下脸。 “下雨了,天公不赏饭啊!” 他说着,忽倏地斜眼瞥向河滩附近的矮坡,见那后边跑出十余匹铁马,便笑得更起劲了。他边拧着衣裳,边走上岸来,无所畏忌。倒是那撑着把油纸伞的白淳,叫那些兵马吓得步子栓铁似的迈不动。 “他、他们……” 付溪双手插着腰,云淡风轻:“可不就是巽州守备军?那些墙头草,这才几天便倒戈了。——魏尚泽那懦弱到家的孬种,除了姓魏还有屁的本事?” 他说罢,捏指吹了个指哨,唤来一匹飞马,自个儿登马后又将那白淳也给拽了上去。 俄顷,马腹叫湿鞋夹紧。那马仰脖嘶鸣,只带着二人朝北边的兑州奔去。 *** 付溪一路好赶,在黎明时分赶到了兑州边城,只三日便整好兵马,誓要夺回巽州。 谁料他好容易行至前些日子身处的河滩,却见那地儿已然被河水淹没。 ——巽州昨年遭雹灾损毁堤坝,河水流得太快,冲走轻沙,叫重石都提先往这儿落,渐渐堆高。自那时起河床便有所抬高,今夕大雨连下几日,河水皆涨满了往滩上溢,那新修的石坝哪里拦得住? 恰这时,函使匆忙打这儿来,将燕家军北上和壑州兵放季入京的消息一并朝付溪砸了过去。 付溪何其聪明,短短一瞬便知他们薛党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似拿鸡毛敲铜钟,白费劲。 付溪站在雨下,怔怔瞧着那被冲破的堤坝,笑得险些呛着自个儿:“薛止道啊薛止道,你说你对不住我,原来是憋着这糟烂!——哈哈哈……这般大的雨,这般冷的冬,若是居无定所……薛止道,你说啊,若是你,你能不能活过这寒冬?你再说说,今儿下游的千户人家,到明年春能活几户呢?可我现在不能修坝,要去救你啊!!” 雨水在他的面上乱滚,他抬手下令不攻巽州,转而提刀直奔京城而去。 他一路上不吃不喝,行尸走肉似的翕动鼻翼呼吸。 那俩消息一举烧空了他一切愿景,他的心脏已被蛀虫啃咬得一点不剩。 他机关算尽,他还是没能比过林题。 *** 付溪到达缱都之时,恰是温率领阜叶营归降之后不久。 他没有观察局势,莽撞地冲入了城门大敞的缱都。接应他的不是城楼密密的强弩,而是季徯秩砰地砍来的长剑。 付溪力气不小,可是他一个文官,要如何才能战胜那经年习武的龛季营主将?好在他毫不露怯,哪怕血随着涕泪横流面上,也依旧持刀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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