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显不是夸人的。 “兜兜转转,起起落落,你的志向也很简单,有个家就好了。你钦佩袁舒啸,不服许枫桥,却在袁舒啸死后没有许枫桥的魄力,跟着边骑营做事,明知道袁舒啸之死和陆修羽有关却始终不敢……不敢问,是吧。” “说到底我就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草芥。”姚霁青苦笑,“您何必在我身上花时间,验证一个早就知道的答案。” “不是啊。”周慈俭倒满茶盏,“我觉得很有意思。很多人像你一样,想要什么,我能看穿,所以拿捏起来非常容易。很多人的目的,说到底就一个,活。” 卢蕤始终沉默不言,回过头看了眼陆修羽。 陆修羽憔悴得厉害,好像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倒。 “那要是我不喝,长史也不喝呢?”姚霁青摆明了想活,但也不想背负着杀人的罪名。 尽管他在战场上为了保命,能杀人。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那你的媳妇和孩子就分着喝了吧。”周慈俭将茶盏贴近嘴唇,呼出口气。袅袅茶香氤氲而来,却没能缓解众人紧绷的神经。 萧恪对此颇为反感,周慈俭似乎很喜欢当年这个游戏。 当初死掉的是元礼。 姚霁青犯了难,他总不好说,长史为了我全家老小麻烦你死一死。 人谁不想活着?想活着有错吗?心里另一个声音呐喊。 人为了活着,能杀人,还能吃人呢! 卢蕤悄悄走进,端起那杯毒酒,周慈俭心下一惊,刚准备放下的茶盏随之晃动,溢出水渍。 “很好玩?我却觉得很无趣。”卢蕤敛眉,紧抿嘴唇,把酒杯放到桌案上,手还紧紧握着杯壁,没有松开的意图。 像是在暗示。 “卢更生。”陆修羽道,“我命该绝了,这辈子我做了很多违心事,但我不后悔,因果,是非,总归要报应在自己身上。现在想想,要是当初真的听令声的话,不来燕王府,说不定……罢了,不想了。” 陆修羽站起身,抢过那杯酒,激烈动作之下,几滴鸩酒溅了出来,卢蕤想阻止,被屏风后隐藏已久的冯乌鹊死死拽住两臂,无法挪动方寸! “陆陵霄,不要相信他!”卢蕤大喊,“你死了,段侍御怎么办?你们好不容易才冰释前嫌!” “卢更生……你不明白,我为官十数年,有些事一旦被查明,也难逃一死。令声还好,他身后有陛下,逃过此劫,说不定能捞个善终,我就不一样了。”陆修羽几乎没怎么犹豫,一饮而尽。 “陆陵霄!”卢蕤嘶吼,甚至破了音,他甚少情绪如此激动,“你别……” 功败垂成。 卢蕤有想过救所有人,让真正该死的人下地狱——该死的人里,绝对没有陆修羽。 万象元年的进士科第一,同样净林书院出身的陆修羽,怎么可能是“该死的人”? 陆修羽却十分坦然:“我早该死了,被胁迫做那么多违心事,是不能用一句‘身不由己’来解释的。那时候的我太傲气了,总以为自己能控制,能比令声做得更好,能全身而退,直到……” 直到燕王密谋清君侧被他听到,直到明了清君侧清的是段闻野,他才大梦初醒。 他以为谋士与主公道不同,可以体面收场。 他以为再不济,归隐田园,观鹤荡舟,也不错。 他以为…… 权力的角逐,是一场你死我亡的争斗,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一切——性命,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他感觉脑海里像是有潮水涌来,年少时去钱塘江观潮,闭目听涛声,也是这样的场景。 他又想起丽日飞甍,两只白鹤乘云而飞,时不时擦过大江,留下一道水波纹。 光怪陆离的影像聚合又消散,化为雪片一样的碎屑,最后只剩下了段闻野的身影。 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不需要了。 因为他已经见到了。 陆修羽躺在冰冷地砖上,血迹顺着七窍,汩汩流出,听觉、视觉消失,黑暗的海潮裹着他的身躯。 面前的段闻野还没消失,容貌也年轻了很多,穿着一袭最简单的白衣,挎着个破破烂烂的小包,站在院子的竹林旁,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段闻野站得很直,脖颈直挺着,高大的身躯,和较为靠上的腰带,衬得腿修长。 那人朝他回眸,“来了?” 陆修羽伸出手去,“来了。” 他们双手碰触,霎那间白衣羽化,双臂像翅膀一样,足尖失重。 书院熟悉的景物离他远去,雪白羽翅纷飞,掉下几根长长的鹤羽。 他俯瞰着四四方方的城阙,穿过如织云烟,离那些争斗越来越远,如释重负。天地之间茫然无迹,九重云霄金光遍布。 所有的景象在天际虚化,时光迅速倒退,入仕后那些挫折、落魄往事都如齑粉消散,最后只剩下了净林书院刻着的“九思”的书桌,和旁边段闻野的座位。 上面没有刻字,只有一只很丑的鹤。 弥留之际,他听到了一声很好听的鹤唳。 他哆嗦着嘴唇,赶在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喃喃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卢蕤小心翼翼探着鼻息,最终难以抵抗打击,坐在地上。 “陵霄……” 卢蕤把陆修羽的身子放平,头发也整理好,合上了陆修羽的双目,并用尽浑身力气,把陆修羽抱到了一旁的榻上。 死者应该被尊重,这是卢蕤的想法。 但当他从屏风后绕出来的时候,姚霁青已经退了出去,原地只剩下他和萧恪、周慈俭。 以及看事的冯乌鹊。 “好玩么?把人命当游戏。”卢蕤忿忿不平,“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你之前是怎么对我父亲的?” “人都想活,你父亲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一点儿也不想活的。我想过,他可能会给我埋点儿什么祸根然后报复我,事实证明也没有。”周慈俭指了指一旁空着的软垫,“你也想玩?” “有一句话你说错了。”卢蕤站在原地,手抓着屏风,发白的手背皮肤下青筋凸起,“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听话。” 周慈俭来了兴趣,“哦?什么个意思?萧麟振,你听听,这小芦苇是真的很有想法。” 萧恪刚想起身,就被窜出来的冯乌鹊点了穴。 “别对孩子动手!”萧恪怒吼,他深知周慈俭毫无底线可言! “不动手怎么可能,他都过了两轮本命年了,算什么孩子嘛。” 萧恪身体僵立,他想冲破点的穴道,调动内力,却因强行冲破的行为,嘴角流出血来。 卢蕤漫不经心走近,烛火很暗,看不清什么表情,冯乌鹊站在一边,像是佛陀旁边的行者,到底不动如山。 这就让周慈俭很放松,“小芦苇,你就不好奇,你父亲当年创造的郁累堂有多厉害?真的不想和我一同推翻那李氏江山?” 卢蕤猜得没错,周慈俭的愤恨来源于当朝皇室的不作为。之前翻卷宗的时候,他也有查过张又玄的来历,才知道这人是土生土长的晋阳本地人。 入仕不容易,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接过烂摊子,也正是如此,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能接过晋阳府衙,继续当着府君。 内政有一套,对外马马虎虎,带兵打仗差点死在战场,用卷宗里的一句话是“败绩”。 说明不是一般的败,而是大败、溃败。当时兵部负责考功的就急了,败成这样,肯定得杀一儆百,别的不说张又玄肯定有些问题。 但在张又玄看来就很委屈,辛辛苦苦做那么多还亲自上战场,你们李家的皇帝说要杀我就杀我,凭什么啊。 后来,张又玄竟然被人放了出来,府君照做。 “你当初大败,而后还能爬到晋阳刺史的位子,是因为有人作保吧,是燕王?”卢蕤问。 “是,确实是李齐光。怎么了?” “你为着李齐光的野心,不惜用故土来陪葬?”卢蕤声色俱厉。 两个人毕竟有年龄差,这种程度的威胁根本不是事儿。周慈俭微一皱眉,“什么叫用故土陪葬,谁说晋阳一定得姓李?我被流民包围的时候,李家的皇帝做什么了嘛?为什么不能姓张呢。” “天下只能有一个姓氏。” 恰好这时风吹开户牖,哐当打翻了后面的竹竿,趁此时卢蕤迅速将悲回风拔出,站在周慈俭身后对着心脏的位置就是一捅! 须臾,停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张又玄,我没工夫陪你割据。” 周慈俭捧茶盏的手顿在半空,侧过头看冯乌鹊,“冯乌鹊,你……” 卢蕤的动作不可能瞒过冯乌鹊的眼睛! 冯乌鹊背叛了他! 背叛突如其来,周慈俭反应不及,只能看着白刃变成红刃,血水顺剑锋流下,在盘腿而坐撑开的衣摆汇成一股。 卢蕤刺的地方,和当年卢元礼的重合了。 剧痛随之而来,周慈俭浑身痉挛,身躯被撕裂,痛感顺着伤口遍布四肢百骸。 周慈俭提起青筋暴起的手,颤抖着指节,覆在了伤口。最终于事无补,喷薄而出的血液把他感觉的手浇透了,像瀑布一般,自窟窿里流出。 痛到麻木,痛到失去知觉,连痛觉都一点点遗失。 卢蕤其实不想杀人的,一旦杀人,就意味着再无后退余地,只剩下同归于尽的路子。他也想活,他想见到许枫桥,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许枫桥肯定恨死他了吧。 他闭上眼,已经准备好等冯乌鹊的补刀,脑海里闪过卢元礼的身影,当年未曾终结的罪恶,终于在他手里了结。 “那就……一起死吧。”周慈俭阴森笑道,四肢抽搐,整个人像是浴血修罗。 下一刻,冯乌鹊解了萧恪的穴道,“碧梧在外面,你去找他吧!” 萧恪忙抓住卢蕤,“走。” 然而在他们走了不到两步,门被粗暴撞开了,泠泠月光瞬间洒下,漫照出落下的灰尘。 ---- 陆修羽无了,无了……从此本文鳏夫又多了一个……
第157章 158 遗憾 周容透过萧恪和卢蕤的身影,当即发现了血流如注的周慈俭,瞬间暴走! “你们……”周容几乎是一瞬,完成了拔刀出鞘的动作,直直对着卢蕤挥剑。 萧恪想都没想,转过身,双手搭着卢蕤的肩膀,让对方和自己保持距离,遽尔挡在了卢蕤身前。 “客……客叔叔……” 萧恪皱眉忍痛,后背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可见白骨森森,周容不解气,又正对着心脏猛地一扎! 贯穿身躯的剑锋,离卢蕤不到三寸! “小……小芦苇。”萧恪甫一开口,血水猛地溢出,流了卢蕤一手。滚烫的血浆浇在手上,还是一个熟悉的长辈,卢蕤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说什么话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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