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看见来人,裴云之直身揖礼,面上却仍旧冷寒:“是祖父让人带走落落的吗?” 不无可能。 裴少辞并非是在裴云之回洛阳领兵之时知晓林落是男子一事的,他早就知道了。 若说此事是裴少辞让裴怀川去做的……也不无可能。不然为何拦着侍从不让告知他此事? 所以现下裴少辞来建业,是为了再罚他,让他与林落断开吗? 并未待裴少辞说话,裴云之思及此处便掀衣摆跪下。 “祖父,云之认打认罚,但此生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还请放过他。” 少见的服软。 打不服软,骂不服软,如今是怕林落出了意外才肯服软。 羽翼渐丰的人管不住,再多说也无用,裴少辞不禁重重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到底是三月前闹得太僵,而今日又说起了林落一事。 想说软话的裴少辞说不出,也不愿说。 跟在裴少辞身边的侍从见状忙道:“长公子这般说话真是要寒了郎主的心了,少夫人失踪一事并非郎主所为,那时郎主不让告知你是怕耽搁了要事,今日前来也并非是为了罚你,郎主为三月前罚公子一事自咎许久,十日前听闻公子回来,特带杏林圣手前来为公子瞧瞧身体呢。” 侍从说完也随之离去。 只剩裴云之和满珧在屋中。 祖父没必要说谎。 只是不是裴少辞,那林落呢? 所以从一开始。 看上的真的是裴二郎吗……是心甘情愿的和裴怀川离开的吧。 胸膛的闷让他从地上起不来,更是直不住身。 揪着衣襟弓腰,胸口似是破开了洞漏着气,裴云之张口,想要汲取空气,只是一张嘴,一口腥甜从他喉间涌出,顺着唇边流下从下颌滴落在地上。 冒着黑。 “长公子!” ……混乱的记忆重复着那一夜,是进来询问洗漱的祝邵将他吵醒。 “长公子,热汤备好了,听满珧说公子晚间未在宴上用膳,可要膳房做些点心送来?” “不用。”声音很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此刻浮现红丝,瞧着很是可怖。 祝邵却担心地蹙了蹙眉:“长公子,酒多伤身,要请医士来吗?” “不需。” 这一日裴云之并未进食过什么,但他却分毫不觉得腹中饥饿。 面色毫无波澜地让祝邵退下,顺带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垂眼,他手中还攥着那信笺一角,不忍捏皱。 果然,骗人的。 酒中并不会有美梦。 * 此行从桑水去往清河,林落本是想随意搭乘条商船便好。 但拗不过店家说什么他们恰好要送些卷籍走水路去清河,便要林落同行。 盛情难却,且能省下一笔银两。 林落就同意了。 只是有一点不好,这船常常要停靠。 怕会在岸上遇到寻他的人,林落便一直没有下船。 但即便是在江上,有商队同行,怕遇到水匪,还是免不了要见些生人。 这日林落正在甲板上看船舷下浪花翻涌,便见一条船与他们相邻。 有人上来了。 “徐世子,这边请。” 转首,林落见船主在甲板另一侧迎上前,自两条船之间搭的小木桥上簇拥着一人走来。 “能在这条江上遇见徐世子真是有缘,这船上正好有一批要送去桑水的卷籍,徐世子若是有需要,随意看。” 船主的嗓子亮堂,加上都在甲板上,林落便将他的话听个真切。 熟悉的称谓加上徐清凌的身影出现在林落眼前,惹林落一僵。 他怎么在这儿? 怎么会这么巧遇到? 不论是巧合还是别它,林落自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出现在徐清凌面前。 即便他因这两日江上起雾而覆了面纱,让人瞧不见他半张脸,但他也不会冒险。 他又不是不知道徐清凌也在帮裴云之找他。 于是林落迅速转身,想要离开甲板。 却还是被船主瞧见了背影,只听身后传来声音。 “宁公子?” 船主并不知林落的事,只知林落是贵人吩咐要特意照顾的,又少到甲板上来,他见了自是要招呼。 可林落装作没听见,步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便也不知船主在他离开后,有些尴尬地对徐清凌道:“徐世子见谅,我少见宁公子出来,一时忘乎所以才唤了一声,他并非是见世子才不……” “宁公子?哪个宁?”徐清凌打断了他:“叫什么?” “是有椒其馨,胡考之宁的宁,宁公子名什么我也不知,他是掌柜托我载他一程去清河的。”船主微微躬身:“徐世子还请勿要责难宁公子,他非是对您不敬,许是一时没听见。” “我何时说要责难他了?”徐清凌弯眼浅笑,“只是见其几分眼熟……他去清河作甚?” 船主道:“去赴宴,周七公子在南阳楼雅集宴饮,邀了宁公子。” “他常常这般覆遮面纱吗?” “嗯。”船主点头。 徐清凌若有所思片刻,道:“你这儿可有宁公子练字的笔迹?” “有、有!阿宝,快去拿!” 说来此事也是巧。 他们原不该有林落的笔迹的,毕竟他们连此人叫什么从何而来都不得而知。 但恰就在几日前,船主女儿阿宝在甲板练字,让林落瞧见了,便上来指点了一二,还写下了两个字以作示范。 那时船主就在一旁看着,还夸赞了林落字好。 阿宝很快将林落写了字的纸张拿来。 徐清凌倒不是个对墨宝研究十分之深的人,也凭字看不出什么。 毕竟他唯一见过一次林落的字,还是两月前他去琼州接裴云之,只见其人怀中揣着一张信笺,视若珍宝。 他看了几眼,又思索着记忆对比起眼前的两个字。 有点像,但不确定。 就像他看着那转身离开的‘宁公子’身形与记忆中的林落也有几分相似,但他不能确定。 现下要强行上去看人到底是不是林落吗? 徐清凌觉着是没必要的。 他此行也是回清河,这一路上已经没有船只可以停靠的岸边。 倒也不急于一时去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将人惊到了伤到了,可就不好与裴云之交差了。 还是将这字传信给裴云之,让他自己辨认。 这般想着,徐清凌将信纸折好。 而后道:“暂时没什么想看的卷籍,今日上来只是与你商议江上起雾难行,这一路可要同行一事。” “要、要的!”河郡王世子主动邀船同行,船主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清凌点点头,又道:“对了,方才我问的话要的东西,还请一个字都不要与旁人说。” “定不会说。” * 残月的霜覆夜,不知在马上已是几日。 终是在看见清河城中一片灯火之时,马匹才嘶叫停下。 鞍上的人方翻身下马,黑鬃马便腿一屈,倒了地。 裴云之却恍若未觉,只大步流星来至城门口的徐清凌身前。 “他在哪儿?”声音很冷, “在南阳楼里。”徐清凌话落,便见裴云之转身要走,他连忙阻拦。 “诶——等等,你几天没合眼了?打算就这样去见他?” 连日的奔波让裴云之面上已有些许青碴,不眠不休更是让眼中布满红丝。 这哪儿像平日里的他? 徐清凌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裴云之,再加上那通身如寒冬腊月的冷气,他都不免几分畏惧。 但还是好心提醒了他。 “……” 裴云之没说话,只听徐清凌又道:“别把人吓着了,你这样怪吓人的。” 吓人吗? 从前不是没有过这般不眠不休的情形,北地时、回建业发现人失踪时…… 那些时候旁人看他的眼中似乎都是有些许畏惧。 或许真会把人吓哭吧。 裴云之抿了抿薄削的唇,似乎有些动摇。 可也不想走。 “他会又不见吗?” 两年未见,天翻地覆寻人无处。 像是人间蒸发,毫无踪迹。怎么找寻也找寻不到。 好不容易得来消息千里奔赴而来。 他很怕这是一场幻梦,更怕是会消融的雪。 不及时将那片晶莹握住,便会掉在地上融化得无影无踪。 裴云之不敢想象这个后果。 “你放心,你那庶弟不都被你抓住了么,我查过了,林落身边没人,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清河,你也不用怕他逃走,他白日还要再赴一回雅集宴饮,我已经让裴氏留在清河的私兵里里外外守着南阳楼了,他不可能出来,你休息一下洗漱一下再去找他都可以。” 少见裴云之有这般慌乱的时刻,徐清凌将一切安排得都很好。 裴云之默了默,这才随之回了府邸。 洗漱后,他并未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南阳楼。 等待。 * 在云苍山一年,林落其实随着裴怀川参加过许多回雅集。 同好交流本就是一件趣事,而此次南阳楼的宾客更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隐士,各地见闻说起便停不下来。 一天已是不够他们聊尽兴,于是周七公子又安排了明日再度宴饮。 原先林落还以为周七公子回是一个儒雅世族子,没成想见面后才发现是个极其跳脱的少年。 风流雅逸,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各大书肆只还在抄录但未售卖的林落写的游记,拿起就在林落身边叽叽喳喳地问。 “宁兄,这幽山之间真有蛟龙盘踞?”周鸿远一双眸子直棱棱望着林落。 失笑一声,林落道:“这前面不是写了么,是登顶看山下绿林,高风吹过山脉林动,便似游龙潜行。” 对此失误,众人只当是周鸿远故意为之。 便引来一圈儿人,不论是去过姜国的还是没去过的,对那儿的奇山异景侃侃而谈。 直到了半夜要各回厢房休息也不情愿,还是周七公子怕林落累着了,忙把人都赶了去,说是明日再继续才罢休。 而今日一早,有两个人又早早敲开林落的门,一同用着早膳,再延着昨日的话说了起来。 “宁兄,昨日你说姜国有种新茶煮法,甜口加奶,见你游记中也有写到,其味感顺滑,甜而不腻香嫩,我馋了一宿,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还请宁公子可否为我等煮上一壶品尝?” “嘿,明兄,你这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可知柏氏的茶楼恰在半月前就上了此茶,名为奶茶,既是想喝,你现在去旁边茶楼点上一壶便是。” “咦?半月前景国就有了?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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