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之说: “既已为世族,便不得脱身。” 没说重不重要,可林落心里知道了。 重要的。 若不重要,便无人会去争夺。 便也不会有草芥人命之事在门阀世族间屡见不鲜。 如今倾轧之下,跌落尘埃或无法上爬便注定寻常人若是一个不注意,便会死于上位者刀下,冤屈不能。 天下之势如此,无人能改,能改者不会愿改。 自己也是因世族获益之人,因林氏、因李茹远见获得学识入东隅书院求得闲云野鹤。 可非是人人都能如他,轻易买来昂贵的竹卷笔墨,日日研读临摹。 如山倾倒压来无力抵抗,林落忽喘了口气,松开了手。 虽同为世族子,但林落因并不在林氏主宅长大,也未曾去过湘青堂。 他自对林氏并未有太多牵挂,更不愿将一生用来维系林氏。 但他知道,裴云之会的。 身受其利太多,更需要绳其祖武光耀门庭。 他尚能脱身,裴云之不能。 * 自来建业那日一见稍许松快,过后裴云之便又匆忙了起来。 白日里裴云之忙于公务见不着人,不是外出就是在书房。 不欲去打扰,林落便在屋中看书。 府中有很多绝卷,甚至翻着,林落还在房中书架最底部找到了一卷游记。 其上笔墨有些稚嫩。 林落展开看了,才觉若说游记,也不算。 倒像是手记杂谈。 其上所书各地美景,又写学堂趣事,也有兵场心得,伴着途中颠簸心事,见水患横灾还记下一些医方与些许药材,后方还有小字叙说其药几度味苦云云。 笔者年岁不大,却所知颇多。 稚童还写曾见同龄孩童已在田中务农,借宿落脚之时孩童见他温书,眼切切,他便赠书一卷,还教其识字。 孩童极其聪颖,但他无法在此多做逗留。待回程时路过本想再教一二,却听孩童说竹卷被双亲换了银钱,用以度过田地干旱。 看到此,已是卷末。 最后一支简上小字书:他说,阿父告诉他,有一卷书、识几个字是无用的,他无法知晓更多的字,就算知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 ——能改变的。 稚嫩的笔迹在最后四字上初显锋利,林落看这笔势觉着有几分眼熟。 但也看不出太多。 待卷上系好放回,林落才觉已是日落。 此卷被裴云之放置书架最底部,想来是没看过几回的。 不得不说,林落觉着裴云之与自己的喜好着实相似。 屋内书架中的书卷除了兵卷外,他都觉着十分合胃口。 忽想起裴云之,林落记得其今日午间就回来了。 只是匆忙陪他用过午膳之后,便又去了书房。 瞧着此时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裴云之午时又未吃多少。 想了想,林落起身向膳房走去。 * 小雪后天暗得早,侍从在前方提灯照路,林落提着竹篮跟随。 书房小院中并无林木,便是连竹子都未曾有。 林落叩门得了应声后便踏入屋子,只见裴云之已然起身。 见是林落进来,裴云之上前轻轻将他拥住。 “怎么来了?” “做了碟糕点,想给你尝尝。” 闻言退开了些,将林落牵至屋中软塌上坐下。 裴云之看着林落将竹篮中的糕点端出,忽然眼含笑。 他问:“落落先前不是说不好做这些么?” 邺水那日的话如今被他翻出来说,惹林落脸微红。 嗔去一眼,林落道:“你不吃算了。” 说着,作势就要将糕点重新放回竹篮。 “吃。”眼中笑意渐浓,裴云之自林落手中又接过糕点,放置桌案上。 松风水月的人一笑,便化了方才眸中寒潭古冰,只剩清华朗润。 倒了些冷茶,吃了两块糕点。 看着林落,裴云之忽问:“落落,给你作副画可好?” 书房软塌边白日便开了扇窗透风,恰好此时让如洗如洒的月光倾泻。 照在林落身上便像是仙落凡尘。 而银月如勾,似是勾着林落,不知何时会入月不见。 “可别是又要在我身上画。” 林落还记着上回裴云之说写字,却是在他身上写。 裴云之说:“自是不会。” 于是林落答应了。 “好。” 上回林元烨说要给他们做画也没做成。 林落还从未有过一副画着自己的丹青。 裴云之起身去取来了笔墨纸砚,待摆好,他便瞧着林落。 每一回都下笔极缓,还要再看半晌。 估摸着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林落却只看见案几纸上只有寥寥几笔。 他不解问:“为何这么慢,难不成夫君丹青不好?” 裴云之道:“是,也不是。” “落落的模样,我恐画不出半分,须得斟酌仔细再下笔。” 许久过去,终是画好了。 裴云之再题字,才拿与林落看。 其上写的是《子衿》。 林落撇嘴:“这字你现在才送我。” “抱歉。”裴云之浅笑:“如今才赠与你,希望为时不晚。” * 冬至前,雍王生辰相邀众人府中作宴。 作为裴夫人,林落自也前去。 雍王府高墙绿瓦辉宏,便是回廊矮栏都用白玉雕成,镌刻细腻的白玉在日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穿过前廊,待真正踏入作宴的堂中,敞开的门使林落入眼便看见的四根基柱立在内,将一个堪比小院的屋子撑起。 他面不改色地仔细打量,一根柱子似是需要四五人合抱才能圈揽住,金红交织的浮雕盘踞其上,连着柱上的织金锦帐,十分奢华。 堂中有清香萦绕,随处可见的暗金灯柱上点燃着清冽的香烛。 满屋桌案整齐,左右相对。 此时堂中落座的人不少,但最前方的主位上还空着,以及主位左下方第一个贵客位。 裴云之牵着他落座到了首位右下方的案前。 就在二人坐下没多久时,一个穿着墨蓝色织金衣袍的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轻甲的青年男子。 见来人,众人起身:“见雍王殿下安。” 这便是雍王温匡寿了。 跟随作礼的林落眼珠缓缓转动,凝眸在温匡寿身后的青年身上—— 剑眉星目,一副年轻俊朗相,挺拔的脊背无一不彰显着他矫健的身姿。 这是谁?林落眯了眯眼。 那青年好似感觉到林落的目光,抬眼与林落对视上。 那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冰冷眸子将林落看得心中一紧。 随后便听温匡寿向青年道:“司寇兄,坐吧。” 司寇,这个姓林落并不陌生。 他向琼州送信之时便知晓了琼州牧的名讳。 想来眼前人就是琼州牧,司寇淙。 眼前的寒眸在一瞬便掠过,林落却已经将其与邺水那夜记忆重合。 是他。 杀人的是他。 那夜记忆实难抹去,但此刻并不能表现出什么。 林落缓缓垂下眼皮,面色平淡,和周围所有人一般的模样。 宾主齐聚,随着向温匡寿献过寿礼,侍从们秩序井然的为每一个小桌上端来早已备好的佳肴。 一众舞姬也从门口处翩然进场,丝带翩飞。 丝竹声阵阵悦耳,酒过三巡的堂中或大笑或言谈。 虽然身边的裴云之并不似旁人一般,除了回温匡寿话,便只端坐一旁,为林落布菜或是慢条斯理吃两口。 但从未来过如此场合的林落在此待久了,还是有点不适。 “夫君,我想去园中走一走。” 林落忽附耳与裴云之小声说。 “我陪你。”旋即裴云之向主位上正在饮酒的温匡寿禀告。 温匡寿自是不会拒绝。 旋即二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裴太常,话说一个多月前你娶得美娇娘,为何不邀我等前去观礼?” 却不明刚起身,路过后方席位时,一道声音忽然传出。 二人随之顿步。 裴云之睨了一眼就在身边的出声那人,并未言语。 但此人毫无眼力见,随即起身,由一旁侍从上前扶着喝了些酒有些摇晃的身体,拦在二人身前。 他又道:“这也无妨,裴太常不喜与人结交众所周知,不过我们既然同在雍王殿下手下办事儿……” 那人目光转到了林落面上,倏尔一笑。 虽然对裴云之尊称官职,但那人却并不那么尊敬。 “都知东郡临水,而临水女郎更是灵灵动人,如今一见裴少夫人才知所言非虚,只是瞧着人如洛神,不知可会作洛神舞?” “定是会的。”席间有人呼应,许也是喝多了,分毫不见裴云之眼底覆霜。 那人还在说:“那裴少夫人今夜可否让我等一览洛神降世?” 虽是询问之意,那人却旋即摆手让堂中舞姬退下。 作洛神舞? 林落并不会。 一时间满堂都注目过来,林落僵着脸,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连身边裴云之牵着他的手松开了他也没有发觉。 将屋中乐工都安排好了,正待那人哈哈笑着转首来再发难之时。 林落忽见一双手自背后覆上了他的双眼。 视线陷入漆黑,熟悉的茶香混着酒香萦绕鼻尖,是方才不知何时松开了他手的裴云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落只听见耳边传来沉冷的一声“落落,别看”,而后听堂中几声惊呼,以及鼻尖霎时被血腥味覆盖。 是有人受伤了? 还是有人……死了。 自惊呼后堂中一片寂静。 “可还有人要看舞?” 清冷如冰的声音打断了殿中奇怪的沉默。 分明是慢条斯理的语调,林落却莫名听出了几分邪肆。 不待林落细想,先前附和的人焦急出声了:“裴云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裴云之一双冷眸看着出声之人,淡淡道:“你可是还要看?” 他漫不经心的话语让人毛骨悚然。 无人敢说话,也无人敢看。 他们十分确定,只要有人还敢说“看”,那么下一个被斩首的人,就是自己。 毕竟除了雍王与琼州牧外,如今座上官职最高的人就是裴云之。 其实席间也尚有与其同为九卿之一的人,但并未想过要与裴氏结仇,更别提堂中还有不少也是裴氏子弟。 方才不说话只是被吓到了。 但也非人人都承过裴氏的恩,与被杀之人交好之人好半晌才颤声道:“裴太常,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命官雍王府邸,岂是你随意放肆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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