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安排与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覆上面纱,假作此行你与我同去。” 并未因林落是林氏子便对其隐瞒,裴云之的坦率一时让林落有些无言。 秋夜寂寥,裴云之那双深邃的眼眸近在眼前,像是浸在湖水里的墨玉,清澈见底。 马车似乎行到了水边,有潺潺的流水声入耳。 像是一颗正在被冲刷洗净的真心,没有欺骗。 可林落撇开眼,没有看下去。 “……好。” 应声随着车轮声一起停下,掀开车帘,已至一处别苑。 * 十五日后,林落终是接到建业传信。 便与裴云之留下的几个侍从离开别苑,前去乘船。 虽未做女子打扮,但林落在下马车时依旧戴了幕篱。 在自过码头乘船之际,周遭茶棚中围坐饮凉茶的船夫们几句谈话忽钻入林落耳中。 “……你们说现下这水匪是否忒猖狂了些?连达官显贵的船都敢抢!” “你说的可是裴氏长公子前些时带夫人去建业时遇到水匪一事?” “是的,那些水匪又是烧又是杀的,那可是江心,船烧起来人往哪儿跑?便是会水,哪儿有人能从江心游到岸边?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可近来没见裴氏有白事,裴长公子应是无事吧?” “自是无事,听闻是自船烧起来后,裴长公子身中两刀还护着夫人将水匪的小舟劫了,恰逢琼州牧路过,这才将人救下。” “真是命大……” 骤然听见此言,林落脚步忽地一顿。 纵使知晓此事为裴云之作局,可他还是在听闻其身中两刀时,呼吸一滞。 身旁的侍从显然也是听到了那些船夫的话。 侍从小声道:“郎君,都是假的。” “嗯,我知道。” 林落静了静心,再度迈步。 只是刚踏起的步子在落下之时,鞋面前忽有一个穗子飘来。 很眼熟,他顿了脚步,蹲下拾起。 “多谢这位女郎留步,这是我家主子的穗子。” 才起身,忽有一个小童向林落道谢。 握着手中穗子并未递给小童,林落掀开幕篱看了看四周,没见着人。 便问:“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在那边茶馆里。”小童声音脆生生的。 眼眸微垂,思索一瞬,林落随即看向身边侍从:“满珧,我去那边茶馆一趟,你先在此让他们把行囊搬去船上。” 不明白林落为何要在现在去见一个陌生人,满珧蹙眉:“郎君这是作甚?” 将手中穗子展开了些给满珧看,林落道:“这穗子的编法我很喜欢,但是我不会,我想去问问这穗子主人是怎么编的,好……回来给夫君也编一个。” “你不用跟着我去,这穗子主人应是个女子,我戴着幕篱尚还瞧不出来,你为男子,莫把人惊着了。” 这穗子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平安结,编法瞧着并不难,只是若说简单……满珧倒也不会。 且林落声音很认真。 还是为了裴云之。 想来学来编法要不了多久,满珧便道:“好,郎君要小心。” 旋即林落让小童带着自己去亲自还穗子。 岸边的茶馆不似茶棚,茶馆建有厢房。 林落随着小童在进到二楼厢房之时便拿下了幕篱。 “茑茑,你来了。” 看着眼前笑眼盈盈的裴怀川,林落并不意外,颔了颔首,也并未过多寒暄。 他摊开手在二人之间,抬眸看着裴怀川,有些急切。 “你拿到了我阿娘的穗子……可是已经接走我阿娘了?” 手中穗子无论是用线还是编法,都是林落从前常常在李茹膝前看过的。 所以在看见这个穗子之时,便是定是裴怀川来找自己了。 也只有裴怀川。 他今日才去建业一事是他传信给裴怀川尚在裴氏主宅的侍从的。 毕竟他不确定裴怀川什么时候会来接自己,该是要时刻告知自己的具体动向的。 对视着。 眼前的少年眼中泛着光,似是希冀他点头,但其间好似又含了点别的什么。 让裴怀川本欲直言的话改了改,有些迟疑。 “你……希望现下就离开吗?” “当然,前提是我阿娘安全。”林落没听出来裴怀川的迟疑,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怀川松了口气。 他一回洛阳便听到了城中那些裴长公子与其夫人的风月佳话,方才又见林落眼眸闪烁,一时间险些以为林落不想走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林氏的看守很严,暂时还无法做些意外悄无声息的将人带走,不过前几日天子遇刺一事让看守松动了点,我便潜入其中告知了伯母你的想法,伯母同意了,还让我若在去云苍山前能见到你,就为你带来这个穗子。” “伯母说,望你平安。” “……” 一时有些沉默,半晌,林落道:“谢谢你,二哥哥。” 这种平安穗子,李茹从小便给他做,一年一换,唯恐磨损折旧了断了,就断了福气。 今年,李茹确实还没来得及给他做。 他还以为替嫁后难与李茹相见,便难拿到了。 可未成想,送来了。 “不用这么客气,伯母也给我送了一个。” 裴怀川指着腰间的穗子,笑道:“这个谢礼我很喜欢,我还从未收到过我的阿娘亲手做的东西呢。” “好了,你也不能在此多待,我便不留你,只是你此去建业,若是等不及我接你离开,你便去寻在建业为官的叶氏之人,我已与他传信,他会帮你。” “好。” 林落没拒绝。 可……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走出茶馆上了船,他看着手中的穗子,心绪有些复杂。 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还好。 他与裴云之还有一些时间。 * 抵达建业下船时,落了雨。 斜斜雨点子里,船下岸边有一人撑伞正侯着。 玄色的衣袍,袖口束了皮质护腕,冷凝面容上眉眼似覆着霜。 这副冷峻模样不像是一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官。 只是盖了万物的沉寂威压在走近林落时尽数消融,冰冷漠然自伞偏来时便全然不见。 未撑伞的手去握住林落大氅底下的手。 还好,是热的。 随着裴云之向不远处马车走去,林落忽道:“夫君,我们好像每一次见都在雨天。” “雨水充沛丰年,你我也一定圆满。”裴云之扶着林落上了马车。 在裴云之再上来时,透过挽起的车帘,林落似乎瞥见一株茑萝缠绕在码头边的木桩上。 雨多是好,可惜茑萝不喜寒冷,喜欢温暖的气候。 ……待步下马车入了府邸,任裴云之牵着,走过一路与在洛阳时截然不同的园林。 冷清的景致,大片的竹林深绿。 并无会开花或有色彩的景致。 若说爱竹,林落并不见得裴云之有多喜爱。 可为何此处只有竹? 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间,林落疑惑,但没问。 待随着裴云之到了主院,侍从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汤与干衣。 并未留下伺候的侍从,房门合拢后,裴云之便熟稔地开始为林落解腰间系带。 松垮垮的衣衫瞬间吞没了林落被束时纤细的腰,却又在下一刻衣袍拨开时窥见。 多日来的不见引人思念。 在此一瞬,如干柴烈火,霎时点燃熊熊。 * 凉寂秋夜,淅淅沥沥的雨将白日余温降下,窗前灯火将屋外簌簌绵密细雨染色,如茶温润。 雨势迅疾,洗过山永,荡下回音,最终只余薄雾轻飘在林落眼前。 不知是呵出的水汽,还是屋外挤了木缝进来的。 待又抬了热汤进来洗过,在身前人捏着他的小腿细细擦拭之时。 林落倚在床沿捧着一碗随之送来的牛乳,晾了会此时恰好温热。 于是一边小口啜饮着,他一边看着木踏上着了白锦中衣的人,忽道:“夫君,你肩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方才迷糊时,他并未忘记在裴云之身上,他看见了一道伤痕。 是新伤。 身前人却恍若未闻,只在仔细擦拭完左腿上的水珠后,放上榻,拉过锦被拢了拢。 又握上林落的右腿。 轻软的腿肉让其不敢用力捏,可不防还是在拿过之时留下了一小片红痕。 其实也不知是他捏的红痕,还是方才吻的。 “是来建业时的船上被水匪伤的吗?” 裴云之不说话,林落也不在意,只再度发问。 纵使已是结疤了的伤痕,可林落分明记得在来建业前,裴云之身上还没有这个伤口。 左肩上连到了锁骨。 走势分不清这人是想砍下裴云之的左臂,还是他项上人头。 “……” 身前人还是没说话,此时也恰好将他右腿擦干,拢在了锦被中。 正当裴云之去搁置手中干巾之时,林落坐直了身,递出碗。 “夫君,喝完了。” 顿了顿,裴云之便折身来取。 只是手刚伸来,便见林落换手,用没端碗的手拉住他。 一手将碗放置一旁桌案上,林落一边仰头看裴云之。 “你为什么会受伤?” 乌黑的发顺在耳后,清冷隽逸的眉眼垂看,唇抿着,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 他不想回答。 可林落偏要他回答。 再次重复:“你为什么会受伤?” 不是他做的局吗?为什么会受伤? 仰起的脸庞纯净美好,盈盈水眼中的碎光却满是固执。 裴云之只好轻叹,作答:“落落,我说过,建业危险,受伤自是在所难免。” 还是没说是不是船上受的伤。 但林落也不必再问了。 一定是。 林落不懂天下之事,更不懂朝堂诡谲。 但他知道,这事一定与夺位之争脱不开干系。 伤了裴云之的有一人,那裴云之所伤的呢? 如裴云之这般的人一定很多吧,且还不如他这般尊贵,不如他这般多谋。 上位者争来夺去,下位者也为之付出性命。 如今这是刀浅,裴云之尚且存活。 若是刀深呢? 林落的呼吸骤然变得很轻,握着裴云之的手却力道变紧。 他问:“裴云之,家族真的很重要吗?” 名利、地位,真的很重要吗? 值得去付出性命的代价,只为维系家族,妄图以此长久无衰吗? 明明粗茶淡饭一生,也挺好的。 “如今官场非门阀世族子难以入内,如若不争斗,门楣衰落,便后世全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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