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的信使已在枯坐近一日,直至傍晚时分,陆随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军务中抬起头,目光透过书案的烛火,瞥了一眼那坐立不安的身影。 书房内只有两人,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陆随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权当醒了神,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那信使,一拍额头笑道:“哎呀,真是对不住,军务繁忙,竟然把这位大人给忘了,实在怠慢。” 那信使早已面色不虞,但见陆随如此说,也只好按下心头的不满。朝中关于陆随的传闻可不少,据说这位将军行事不拘一格,是个喜怒无常的主,更有先前的新使说他目无纲纪,甚至抗旨不遵。 他毕竟是皇上亲派的信使,这么被怠慢了一日,也可窥见此人的厉害。朝中弹劾他的奏折名列第二,仅排楚荆之后,在不过眼下也只得按捺下情绪,准备拿出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 才刚摸出那信封,陆随突然又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张银票来。 信使眉头一皱,不耐道:“将军可否先谈正事?” 陆随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位大人可知这银票的来历?” 信使只得答话:“不知。” “这一百两银子,是陈氏所赠。” 信使闻言一愣,心中暗自猜测这陈氏是何方神圣,还以为是哪个豪强想要巴结这位权势滔天的将军,便冷冷讽刺道:“将军好手段,前几日才奏请西北军粮饷不足,立刻便有人主动献上银钱,此等受贿之事,将军还是不必光明正大地说了吧?” 陆随闻言却是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笑了好一阵才止住,道:“是你误会了。今日晨时,有一年迈老妇来到军营,因担忧军营粮饷告急,自愿捐出这一百两以解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信使不屑道:“区区一百两,怕是连杯水车薪也称不上。” “你说得是!”陆随点头称道,“这张银票是老妇的毕生积蓄,还有我营中一名将士因伤病亡的抚恤,命如草芥啊,只值区区一百两。” 那信使后悔多嘴那半句话,道:“那老妇深明大义,令人钦佩。” “深明大义之人可不止这一个,朝中那几位同僚不也是么?” “将军说得是,”信使正附和着,突然反应过来,“……啊?” 陆随满脸故作真诚道:“陆随虽身在边关,却也知朝廷困难,听闻皇上近日向众大臣们募捐,以解国库之急。我听说礼部侍郎也捐了五十两银子,积蓄甚至比不上我们这苦地的百姓,清廉至此,可见定是位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呀。” “是下官失礼,请将军见谅。”听出陆随话里的阴阳怪气,信使只能认输,从袖中拿出那份密折来。
第80章 丹书铁券 “这是最后一碗了。”徐大夫端出一碗发绿的药,看着像是下了毒。一、二、三、只有他们两人,徐大夫默默数了三下,楚荆像是饮水一样,看也不看,端起救把一大碗药喝光,一滴不剩。 “老夫近期听了个传闻,看来是谣言。” 楚荆看向他,什么传闻? 徐大夫揶揄道:“营中在传楚大夫喝药都要人哄着,现在看来,只要陆随没在,多半是不用哄的。” “是何时开始能发声的?” 楚荆写道:三日前。 “仰头,我看看。”徐大夫手持烛台,微微倾斜,让光线恰到好处落在楚荆的咽喉位置。 楚荆坐得笔直,面色平静,唯有眼中流露出一丝紧张。 徐大夫仔细观察,咽喉已经不再如之前那版红肿溃烂,他说:“亦安,试着发声。” “啊——” 楚荆深吸一口气,那声音沙哑颤抖着,如同垂暮老人,几乎听不见半点清亮之音。 徐大夫眉头微蹙,满眼忧虑,轻声问道:“可有感觉疼痛?” 楚荆微微点头,不说话时并无感觉,一开口,喉咙间似乎有火在燃烧,说话成了一种折磨。 徐大夫半生行医,连他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北狄人阴险至极,这哑药产生的损害极深,已经到了难以逆转的地步。这些日子来,我给你调配了各种药物,可惜效果甚微,只能恢复至此了。” 楚荆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他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此生再也说不了话了。 如今听了徐大夫的话,尘埃落定,他心中反而释然了。如今这结果也不算太坏,楚荆浅笑着点了点头,反倒更像是在仿佛安慰徐大夫一样。 徐大夫拍了拍楚荆的肩膀,语气里难得温和:“放心,你是我徒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变成哑巴。” “多、谢。” 楚荆开口道谢被徐大夫赶紧打断了:“你我师徒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起色,这段时间少说些话,好生养着。尤其是见了陆随那小子,别总搭理他。” “别搭理谁?”门外那人只听见了后半句话,“徐大夫,亦安的嗓子如何了?” 徐大夫抬眼望去,只见陆随准时登门。他就没见陆随往哪出跑得这样勤过,早就见怪不怪了,说:“不好不差,老夫配药去, 不打扰你们。” 陆随还有追问:“又有谁来找你?我看他们真是练得少了,明日起加训,让他们别一得空就往你这儿跑。” 发间夹了一片落叶,楚荆帮忙捡去,然后往他身前指了指。你。 “?” 休养生息了一段时日,北狄暗中使手段,西北营连日来已经多次捉到细作,陆随自然也没歇着,双方有来有往,起码明面上看姑且相安无事。营中伤兵渐少,楚荆有了闲心,便帮着打理种在院前的小片草药田。 果然是有几分天赋在的,半死不活的药草竟被他救活了,等过了今年的秋冬,长势应当会更好些。 这小片地的水土、布局都被楚荆精心布置过,除了尺玉踮着爪在田间穿梭打滚,谁都不能轻易踏足,连陆随也只能在药庐的小木桌前坐着。 看着看着,陆随就走了神,想来惭愧,当年他还是个小校尉的时候,也曾坐在这小药庐里,看着楚荆捡药。还幻想着等战事停了,他们回到乡间,他白日去田间耕种劳作,楚荆则开间小药庐,这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二人相伴着度过余生,倒也不错。 浇水施肥的活都干完了,楚荆伸手在陆随面前挥了挥,见他还在发呆。 楚荆往放凉的炉子里沾了一手草木灰,然后点在陆随鼻子上。傻笑什么? 陆随回过神来,笑道:“想起些从前的事情。” 刚想开口,想起徐大夫的叮嘱,砚台上还有最后一点残墨,楚荆提笔写道:“京都差信使来过?” 提起京城那摊子事,陆随笑意淡了:“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拿出那份密信,随附的还有一丹书铁券。 [兵饷不足,可行屯田,以此为证。] “剖符作誓,狗皇帝这回是走投无路了?”陆随把信丢进火盆里,仔细看了眼这像模像样的“免死金牌”,正要连这破铁片也扔进火盆里熔了。 楚荆按下他的手阻止,起码是李锡亲授的凭证。 “堂堂一国之君,竟因害怕天下人口舌,诬陷有功之臣,害你险些丧命,这样的人,能是个说话算话的?”陆随反问道。 楚荆摇摇头,主动接过那铁券扔进盆里:不算。 陆随对李锡意见可是相当大,说:“李锡惯会使这些借刀杀人的阴招。国库掏空,发不出军饷,大昭各王爷几十万亩荒地,皆是脑满肥肠之辈。他那些‘肱骨重臣’日日争论无休无止,不想得罪那群豪绅,这时想起我们来了,等我把这群豪绅地主都得罪一遍,他再卸磨杀驴,想得挺好。” 屯田一事,你如何想?楚荆写道。 陆随道:“指望朝廷拨钱是不可能了,李锡在这一点上没错,只不过要从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乡绅口里把侵占的田地吐出来,没这么容易。既然他授了密令,正好可以借他演一出戏。” 楚荆知他早就有此打算,提醒道,得罪甚众,只怕君威难用。 陆随已经想好了对策,道:“正好有个机会,先礼后兵,要是好言相劝不顶用,那就——” 楚荆看着他,疑问:就如何? 陆随笑道:“就再好、生、劝劝。”
第81章 良言难劝 陆府今夜难得设宴,桌上好酒好菜,好生款待,看起来颇有诚意。 各乡绅都已经按约落座,主角却迟迟未露面。 在座之人不免有些焦躁,一人耐不住性子,自顾自倒了杯酒,刚触唇便眉头紧皱,随即一口吐在地上,嫌弃道:“这是什么破酒?难以下咽!焉能入口!” 邻坐的人打开酒壶,看了眼浑浊的酒液,嘲道:“营中艰苦,不像你这么讲究,勉强可饮。” 一位年纪稍大的乡绅坐在主桌,清了清嗓子,说起正事来:“诸位,镇北将军在西北营这么多年,一向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今日突然设宴款待,诸位怎么看?” 话音刚落,一人满脸精明,接口道:“这不是明摆着的?朝廷缺钱,军营粮饷不足,他这场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想要从我们这里刮些钱财去。” 此言一出,席上立刻有人愁眉苦脸道:“他若真有这个打算,那可真是找错人了。我自家的开销都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粮给他?” “唉。”又有人摸着他满手的玉扳指,嘴上还在附和,“谁说不是呢?这几年收成不好,乡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我们不愿意为国效力,他要敛财,也得看看时局啊。” 正议论着,忽见门口人影晃动,有人低声提醒道:“嘘,人来了。”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见陆随与往日不同,卸了甲,身着一身简单的常服,大步踏入宴厅。他身后跟随着几位副将,其中一人身着青衫,气质儒雅,显然是位书生打扮,与周围的武将格格不入。 “那书生是谁?看着眼生。”有人低声问道。 “听闻是新来的大夫,名叫楚亦安,听说医术高超,深得陆随器重。”旁边的人解释道。 “一大夫来干什么?” “谁知道他要使什么诡计。” 陆随落座主桌,目光在在座的乡绅们脸上逐一扫过,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日邀请诸位来此,实乃陆某有一事相求,想必各位乡绅应该有所耳闻把。” 坐在一旁的长者,须发皆花白,他微微前倾身子,带头答道:“愿闻其详。” “各地连年大旱,如今已是深秋,庄稼歉收,饿殍无数。也正因如此,北狄今年入侵边关极为频繁。下月便要入冬,大营粮草告急,战事紧张。”陆随给自己倒了杯酒,缓缓道,“我西北营的将士在边疆浴血奋战,保卫家国,却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证。今日,陆某邀请各位来此商讨,就是为了共度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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