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推门进去,陆随看到自己满手泥沙,又回到院前等不及吩咐下去,自行打了一桶井水。 此地四季多起风沙,楚荆一向爱干净,他这屋和药庐一向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陆随脱下沉重的盔甲,囫囵将自己冲洗一番,还难得细心地洗净了手和脸上的灰尘,才敢推门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都是为了治疗楚荆的伤势而熬制的,久而久之,从连楚荆身上换下的衣物也总有一股久久不散的药味。 床上的人仍旧是不变的睡姿,呼吸均匀却总显微弱,算算日子,已经是楚荆昏睡的第三十日了。 脸上的伤痕已经消散,唯有眉骨处留下一道细长的疤,得仔细瞧才能看出来。楚荆总是一副斯文相,眉骨的疤痕与之格格不入,就像循规蹈矩的书生偷干了坏事一样。 仔细想想,他可不是那些因循守旧空谈误国的腐儒,怕是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胆大的人了。 陆随放轻动作走到床边,熟练地抱起楚荆,将他身上的衣物一一解开。 那些触目惊心的致命伤都在后背,起初全是本就伤势未痊愈的陆随衣不解带地照顾,幸好最险的几日已经过了,陆随才放心让别人插手。 伤口终于结痂了,陆随先是轻轻涂了一层药膏,见楚荆没有抽痛的反应,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也在。”又有一人进来。 徐大夫早就见怪不怪一个统领西北军的主帅来得比自己还勤,他例行瞧了一眼,道:“这疤快生好了,以后就不用上药了。只是扎亚台为人阴毒,用的不是寻常的哑药,他这嗓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只能四处探听些方子,姑且先治着试试效果。” 这是何等的恼羞成怒,败于楚荆的计谋,竟想出把人毒哑的法子,让他再也发不出声。 陆随把手中的药瓶放在一旁,问道:“徐大夫,亦安何时才能醒来?” “气息平稳,只是重伤一场,身体尚处于虚弱状态,意识混沌,再过些时日罢。” 徐大夫面上不显,心里不知叹了几回气,病情最危险那几日,一把年纪通宵熬白了一半胡子也要亲自给楚荆熬药。 当年楚亦安一声不吭地离开,不仅是陆随,真心视他为徒的徐大夫也气了许多年。多年后回来再次见到自己这傻徒弟竟被折磨成这份模样,那些积攒了十几年的埋怨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这腿伤还算小事,不至于伤筋动骨,但老夫记得我徒弟十三年前就受过一次腿伤,只怕会留下后遗症,日后阴雨天膝盖泛疼是难免了。” 陆随低垂着眼,说:“不止一次,几个月前他膝盖还伤过一次,还摔下过山崖……也都是与我有关。” 徐大夫那胡子差点就又要竖起来,陆随正准备洗耳恭听,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停住了。 陆随疑惑抬头,徐大夫与他大眼瞪小眼,道:“看我做什么,老夫说错了?” 陆随扯出个勉强的笑,说:“徐大夫不是该像往常一样训我一番么?” 还没等徐大夫回话,陆随便自嘲道:“您说的对,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我还当个什么将军。打什么胜仗都是徒劳,到头来被救的人还是我,若不是亦安,北狄夜袭当日我救丧生于敌军的包围下……” 徐大夫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谁人不知陆随带着楚荆没日没夜地千里奔袭,怀里的人气若游丝,陆随的情况也算不上好,还强行打起精神,死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镇北将军的膝下何曾向他人下跪过,徐大夫平生第一次见陆随跪在他身前,只为了求他救楚荆一命。 千里马也累得躺下了,陆随身上还有几场大仗下来的新旧伤,他硬是撑到楚荆脱离了危险,才肯被众人按着疗伤。 营中人人都知徐大夫嘴上不饶人,连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偏偏一向豁达得很的陆随这回当了真,逢人便谈起便剖心解肺,仿佛全是他的责任。 如今谁都不敢在陆随面前提起楚亦安的名字,前几日连沈邈也受不了了,连夜擂鼓般敲开徐大夫的门,跑到他房里打了个地铺,说是要躲着陆随暂避风头,等陆随正常了再出来见他。 “停!”徐大夫及时把话咽回肚子里,“别念了,老夫再也不骂你了。” 擦净了身,天色仍尚早。陆随帮楚荆掖好被角,搬来张小矮凳,如往常一样坐在床前,每日都要与他说上几句话。 门外的暗卫听见屋里头隐约的说话声,识趣地悄然隐去。 “亦安,你的计策成功了。”陆随抚过楚荆眉骨那道疤,轻声细语道,“那次突袭长安失败,扎亚台捡回一条命回到北狄。乌尔浒对扎亚台十分猜忌,削去了他的统帅一职,乌拉汗几番损兵折将,对北狄反倒起了疑心。西边那准格尔部不满北狄那做派,也出了乱子,隐隐有复国之势。今日密探来报说卢文坚守凉州不出,联军粮草耗尽只能打道回府,如今北狄与乌拉汗的联盟不过是形同虚设。” “边关一事也算告一段落了。”陆随自说自话,也不知楚荆能不能听见,“那狗皇帝命人撤了你的通缉令,也不知问心有愧,还是藏了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再找到你了。” 不知何时咕噜噜滚进来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猫,它熟练地舔了下陆随的手背,然后轻巧跳上床,蹲在了楚荆脚边。 尺玉不怕这苦涩的药味,它用头顶轻轻撞了下楚荆,见他没反应,便在被子上打了个滚,翻出肚皮来。 陆随伸手挠了挠小猫头,久违地笑道:“多亏师父记得把你也带回来了,我平日不在的时候,还得靠你守着亦安。” 尺玉像是听懂了,邀功一般高高竖起尾巴,沿着床边巡了两圈,最后靠在楚荆手边,毛绒绒的一团睡下了。 也不知是一同做了什么梦,尺玉打起了细微的呼噜,连楚荆也难得透出点红润的脸色来。 陆随一下下拂着楚荆发顶,柔声问道:“梦里这么好么?为了救我吃了这么多的苦,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守着,却要睡这么久。” “也不愿醒来看看我么?” 如之前一样,又是一个无人回应的夜。 陆随看向窗外的夜色,他轻吻了楚荆的额头,正准备起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了极细微的摩擦声。 熟睡的小猫突然叫了一声,开始舔着楚荆的手指,一下又一下。 心脏猛地狂跳,陆随喉间发涩,眼眶泛着红,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楚荆感觉有水滴在手背上,随后是浑身的酸疼,他一时不适应屋内的光线,先是皱了皱眉,等待意识回笼。 许久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陆随。
第76章 偷得浮生 营中的弟兄们都知道西北营来了个哑巴大夫。 哑大夫身形羸弱,整日无所事事,总是坐在窗前发呆。 楚荆闲得无聊,可惜大病初愈,病气未消,也干不得什么累活,便央徐大夫给他在小药庐放了张桌椅,让他闲来也有些事情可干。 深秋将至,枯黄的落叶随着西风飘入庭院,正正落在楚荆手边。 树叶上还有一只蚂蚁,艰难地沿着叶脉攀爬,楚荆拾起,把那落叶放回了树下。 这阵子难得风平浪静,北狄按兵不动,西北军趁机收回了几座城池,也没什么消息从朝廷传来。 山边那日头落得越发早了,橙黄的斜阳给指尖染了色,楚荆估摸着时间,大营训练该结束了。 营里有楚荆看着,徐大夫又漫山遍野地挖草药去了,楚荆则每日睡得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起身,剩下的时间把新收的草药分拣、晒干、收好,等傍晚陆随来了,与他一同回去,这日子便又囫囵过去了。 除了那碗苦得不行的药,从早晾到晚,楚荆看了一眼,不喝,也不偷偷倒掉,就这么一滴未少地放着。 “笃笃笃” 院门敲响三下。 却没人在门外开口出声。 熟识的几人都知楚荆的情况,尤其是陆随,人还未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陆随唤他的声音。 楚荆刚燃起火,把那苦药又煎一遍,才擦干净手,正要去开门。 听见门外人又敲了一下,道:“屋里没人?” 没想到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人说:“你傻呀,都说来了个哑大夫,没人应岂不是正常?” 那声音稍显稚嫩,估摸着也是新入营的少年士兵,楚荆收回已经碰上门把的手,站在门前好奇地听了一会儿。 那人恍然大悟,问:“那怎么办,直接推门进去?” 另一人好险拉住他要推门的手,说:“你咋这么莽,也不看看那哑大夫是什么来头!” 那人还真愣愣地问:“啥来头啊?” 另一人显然小道消息更灵通些,道:“你没听说么,大将军每日下了训都要过来。” “这有什么,大将军日夜操劳,来药庐拿几剂药可多正常。” “啧,这你就不懂了。” “我怎么不懂了?” “重点是,连大将军来也要敲门才能进。” “你咋知道?你亲眼看见啦?” “自然别人看见了我打听到的,据说有一回大将军不知为何惹恼了那哑大夫,当场被轰了出去,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呢。” “如此大的来头!”哑大夫看着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没想到竟敢给大将军脸色看,谁听了不说一句厉害。 楚荆面上一红,心道那次还不是因为陆随太过分了,又欺负他出不了声,楚荆实在累得受不住,第二日一醒来便把人轰出门外。 没想到这都能被人看见。 后来陆随老实了几日,不过他何时给陆随闭门羹吃了,难不成是前几日他耐不住困意睡着了,没听到陆随来这儿找他? 影卫正要从屋檐跳下呵止两人,却见楚荆抬手,示意他不必出手。 又听门外两人道:“听阿虎叔说,哑大夫原本也是咱们西北营的人,与大将军关系最是交好,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失踪了,那时的大将军还只是校尉,翻了天地找他也寻不见人,像疯了一样。” “后来呢?” 那人听来的八卦也仅限于此了,“后来不就是大将军不知从哪儿把人找到了带回来,也不知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回来时浑身是血,还被人毒哑了,那场面可渗人。” “这么说他原本是能说话的?” 两人聊得正起兴,全然忘了来此处的目的。 楚荆无奈摇摇头,一下把半侧门拉开。 “……” 两个小兵果然年纪不大,反应过来这一顿闲聊被抓个正着,面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了一声:“哑……楚大夫好。” 楚荆向来不在意这些,又把大门更敞开了些,示意两人进来。 如今口不能言,楚荆坐在桌前看着两人,眼神在问:是谁要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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