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芍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这一胎是头生子,只是有艰难的可能,也不是一定要出事,你要做好拿主意的准备。” 说得这句她转身回了内室,谢谦失魂落魄地靠在窗板上,听着往来丫头们的走动,听着里面产嬷嬷含糊的话语。直到月亮东升夜风乍起,直到谢谦头发眉眼俱都被雪糊了一层霜白,皮肉骨血都冻成了寒冰,恍然里,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婴孩啼哭—— 一行泪,倏地滑了下来。 ---- 这大概是谢谦这一生里最胆战心惊的一天罢…… 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寒风里他的一行眼泪。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父亲,成为父亲的这一天,是谢谦加冠后的第二次成年。
第70章 听了里头孩子哭声,谢谦抖了身上的雪就要往房中进。丫头们阻了他,只说侯爷一身冷气,免得过给夫人孩子,还是换件衣裳暖一暖再来。这般劝着把人劝回了里屋换衣裳烤火,谢谦浑浑噩噩由着婢女们摆弄,直到手脚都泛起一阵回温的麻痒,他才如大梦初醒般回了神。 只是没等谢谦去内室,红芍已抱了个襁褓进来,里面的孩子刚洗去胎脂,皮子还红,点点大一个,正哭累了睡着。红芍把孩子给他看,柔声道:“侯爷来看看,是个齐全的姐儿。” “姐儿好……姐儿也好……”谢谦喃喃着,杵在红芍身边转不动眼睛,“姑姑,她好小……她为甚不哭……” 他说的话颠三倒四,红芍没想过谢谦这么个稳重人新做父亲是这副模样,她把襁褓递过去教他抱一下,却见谢谦后退一步抖着声音:“姑姑别给我!我……我不敢抱……太小了……我怕我一抱,她就化了……” 红芍嗔他一眼:“什么化了,又不是冰雕的!再说了哪有当爹的不会抱孩子,这可不行。”说着便把襁褓塞到谢谦臂弯里,直直把人钉在了原地。那襁褓落在怀中不过软绵绵一团,可谢谦却觉着有千斤重。他几乎感觉心都要停跳,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只一下便触电般收了回去,生怕自己手上老茧磨疼了女儿娇嫩的肌肤。 就这般盯着孩子好一会儿,谢谦才抬起头,想起什么似地茫然道:“檀玉呢?姑姑,檀玉怎么样了?” 乳母听了这句便接过孩子抱回了房,红芍朝他摇摇头:“里头女医官和产嬷嬷还在施针,流的血太多,将将才止住。能不能挺过来,看命了。” 听了这句谢谦再顾不上旁的,下人们也不敢拦他,由着他大步就朝产房内室里去。内室里厚毛毡子的门帘儿甫一掀开就是扑面的血腥味儿,谢谦是从不怕血的,只这会儿却有些站不住,他也顾不上屋里的丫头嬷嬷,眼里只剩下床榻上闭着眼面色惨白的檀玉。他到时女医正施下最后一针,长长一根没进肉里,谢谦只觉得心都给捅穿了。 他不敢再看那些针,只缓步走到檀玉榻前,原本的脏污已经收拾干净,只剩下锦被下单薄的一具身体与檀玉额间未来得及擦拭的细汗。檀玉从来没有这么不体面地出现在他面前过。谢谦想。他的小玉一向是最爱自己干净规整的。他抬手替檀玉拂去额头鬓边湿透的发丝,颤抖指节擦过他的脸颊,感受着檀玉微弱的呼吸。 不知这样僵了多久,女医收了针,朝谢谦道:“侯爷,夫人的身子,咱们人事已尽,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谢谦眼也不抬,只点点头:“有劳了,还请女官与嬷嬷在府上停歇几日,再谈旁事。” 那女官福了一礼,与旁人一并悄声离了内室,一时房中只剩下檀玉与谢谦。 在谢谦的回忆里,自从檀玉嫁来后他的府上便鲜少这样安静的仿佛没有人气儿一样。他望着檀玉的脸,轻轻将檀玉半露的手腕掖进被里。纤白的一段腕子,谢谦握住时手都在哆嗦,他想了想,到底没舍得撒开,就这样把手放在被窝里握着檀玉的手,坐在檀玉的身边。 谢谦看了他好一会儿,喃喃开口:“小玉……”他说,语气有些不自觉的哽咽,“别睡了。你睁开眼看看我,行不行?” 面前的人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慵懒地抬起眼皮嗔他一眼,那一副新睡初醒的神情没再出现在檀玉脸上。他依旧躺在那里,闭着眼,眉间舒展开,仿佛陷入一场仙人垂怜的美梦。慌乱终于渐渐压过麻木,谢谦摸着檀玉凉丝丝的脸颊,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来没想过檀玉会真的离开他。 他怎么能舍得呢?谢谦想。檀玉那样温柔善心的人、菩萨一样的人,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自己呢? 他握住檀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那只手指尖冷得几乎让谢谦心悸。求你了。小玉。谢谦眼前一片潮湿的模糊。求你别离开我。他不断搓揉着檀玉的手,捧在掌心里呵气,眼泪收不住似地滚下来,把那只手掌浸得湿漉漉的。 无论是王母还是神佛,谁也好,什么神仙都好,谢谦在心里一个个一尊尊拜过去求过去,只求拿自己的一把寿去换檀玉的命。他戎马半生,杀人无数,身上背着的淋淋血债与罪孽罄竹难书。骄淫好奢是他、猖狂轻薄是他、千罪万罪都是他,若是有报应,合该应在他身上才是,为何一定要祸及他的亲眷? 小玉。 谢谦低下头贴着檀玉掌心。 求你了,睁开眼吧,求你了—— 好像真的做了一个梦。 檀玉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秾酽的春意,他正陷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里,呼吸里带着女子浅淡的香气。有些困、也有些累,这个让他安心的味道……是谁来着?他有些费力地抬起头,却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能依稀看得清那乌溜溜挽在一边的长发,两根桃花玉簪子的坠儿摇摇晃晃,析出夺目的光芒。 是谁? 他张了张口,听到自己唤了一声“娘”。 是了,是娘。檀玉抬起手去摸那摇晃的坠子,却什么都没碰到。他想起了一些很古旧的事,记忆里娘就是在春意这样酽的一个日子里走的。娘走前没有见父亲,也没有见他,娘把自己一个人锁在院子里,在满园的花香里离开了。 他那时还不明白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后来檀玉隐约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娘那时候在想定阳,想她长大的地方,想娘的娘。而他和父亲是属于湖阳的,属于这个她不能生长的地方,属于这个她不能呼吸的诗礼大族。 他想他也不应该属于这里。檀玉古怪地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应该忘了一些什么,但是又想不起来。他抬眼看了看满园的花,又觉得这样很好。他应该留在这里,和娘一直在一起,和娘在一起,他就永远不是孤独的。 檀玉想闭上眼,在娘的怀里再美美睡上一觉,可是他一闭眼就有人在叫他。一声长一声短,扰得他不得清梦。他恼怒地睁开眼,满院子的花却不见了,娘也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戈壁滩和一望无际的大漠。 这又是哪里?檀玉知道自己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他一转身,却看到一个半大的少年人拖着一把比他还长的枪在走。那少年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檀玉叫住他时那从血污里抬起来的一双眼却亮得吓人。 檀玉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少年人说:我在找人。 他又问:你在找谁? 少年人答:我在找一个叫檀玉的人,他姓李,你认识他吗?我把他弄丢了。 他说:我就是李檀玉,你认识我吗?你又是谁呀? 那少年人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檀玉看到他流下眼泪,他将那把枪放到自己手里,说道:你别忘了我……快走吧!这里你不应该来! 少年人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了,檀玉跟着转过去,却发现茫茫大漠里再没有一个人影。他低头一瞧,怀里哪是什么枪,分明是一个婴孩的襁褓。襁褓里的孩子哭声撕心裂肺,他听到有人又在叫他,呼唤痛彻心扉: 小玉……小玉—— 醒过来吧,求你了—— 小玉。 ---- 写得心好痛。 谢谦好像拉住了天女的羽衣一角一样……要把同样漂泊无定的檀玉拉扯回他重新扎根的土地上……呜呜小玉……
第71章 倏地一下,全部的知觉在呼唤里回来了。 眼前的视野变黑又转亮,檀玉渐渐知觉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知觉到手掌中微冷的湿意与浅淡的梅花香饼气息。一滴温热的水滴在他眉心,他微微偏了偏头,又落下一滴。 是春雨吗……还是,有人在哭? 檀玉的眼皮细微地颤动一下,他慢慢睁开眼,入目的景象还是一片模糊的红。红帐子、红被褥、红烛台……这让他想起同样红成一片艳色的洞房。这是什么地方?檀玉有些懵懂,他似乎还没认出梦境与现实,就像魂魄还需要时间来与苏醒的身体重合。可是这里很暖和。他想。有一双手正握着他的手,安宁和踏实就从他们相叠的手中传来,这让檀玉想再闭上眼,将身体交给那双手的主人,交给这份温暖和安静。 但是那双手的主人似乎不允许他再睡过去。 在轻轻的摇晃里,檀玉有些不耐烦地重新睁开眼,这次他的视线重新锐起来,他看到了身旁的男人。很憔悴的一张脸。檀玉想。谢谦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眼睛通红、神情哀戚,仿佛他死了在哭丧似的,一点也不好看。 他小气地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却使不上力气,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于是在知觉全部苏醒的时候,疼痛重新席卷过来,檀玉眼里一下子又噙满泪,谢谦听到他气若游丝地说:“……好疼。” …… 小玉说什么?谢谦看着他,呼吸有些难以置信的颤抖。小玉刚刚是不是睁开眼说话了? 檀玉觉得面前的男人有些痴傻,蹙起眉道:“……我说,我好痛。” 他的嗓音还有些初醒时轻飘飘的沙哑,嘴唇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咬破又愈合的血痂。谢谦握紧了他的手,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他俯身将檀玉连人带被搂进怀里,仿佛是什么珍宝失而复得,他再不愿松手。 檀玉还晕乎乎的,他给谢谦抱得突然,又挣不开男人,只能断断续续道:“……你放开我……我好困、谢谦……你让我再睡会儿……” 他说话从没这样娇气过,谢谦听了生怕自己又抱痛檀玉,忙松了手放他躺好:“小玉,你乖一点,先别睡,你挺一挺,不要睡!” 说完他下了床跑向外面,掀了厚毛毡子喊道:“姑姑!小玉醒了!姑姑!” 原本静如水面的府邸在谢谦这一嗓子下终于起了波澜,红芍几乎长舒了一口气,她看了看被勒令噤声红着眼睛的凝露和吹雨,又摇醒了刚小憩不久的女医官:“是好事,人醒了,都去看看吧。” 檀玉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看见谢谦蹿了出去喊了一嗓子,而后呼啦啦好几个人就进来围在了他身边。他一个个认过去,认出凝露吹雨,认出红芍,认出人群里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谢谦,他才仿佛想起了所有事。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9 首页 上一页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