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出门时正赶上圆月初悬,天际一半儿是火烧似的云霞一半儿是淡蓝青蓝的夜光,倒像铺开一卷岩画儿似的。谢谦牵着檀玉,两人都穿了软底儿便于行走的鞋子,打算从穿城而过的那条渭水支流上架的百步桥上走一个来回。 夜色将近,这一日府衙解了宵禁,故街坊两边的脚店摊贩早早就支起棚子迎客,卖花女郎与货郎挑着扁担竹筐,边走边唱。檀玉看得怀念,指着一处地方告诉谢谦,那家原是一对卖蟹脚面的夫妻,蟹黄膏脂热腾腾淋了一碗,只要十五文钱。只是没想到两个人如今去了却扑了个空,那蟹脚面早就关了门,变成了卖冷食的铺子。 这样物是人非是惯有的事儿,檀玉只刚到时有些失落,很快又调了回来。谢谦怕他难过,带着檀玉往猜灯的摊子上去。他知檀玉是有诗才的,这点子摊贩的灯谜更是难不倒他,索性就让檀玉一口气赢了六盏灯,赢得小贩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谢谦见了也不计较,从荷包里摸了一角银子悄悄递过去,哄得那小贩脸上笑开了花儿,对着檀玉连说了几句吉祥话,把人夸得耳垂泛红,忙让谢谦牵着走了。 两个人一口气走到桥头,手上还拎着六盏灯,檀玉看了看灯,又看了看桥头下坐在树根子那猜蛐蛐儿的孩子们,索性挑了五盏教谢谦连着街上卖的一包饴糖一道儿送给他们,自己只留了一盏玉兔抱月的,挑起来去照谢谦的脸。 这一会儿天已全暗,坊市一排排灯火点起来,连着桥下河上的河灯恰如银花火树。最远处的人潮随着第一声烟花声响慢慢涌动起来,有踩着高跷戴着傩面的人正穿过人群徐徐走来,最前头的两个手持火把,喷得一口酒出去,窜出一条长长火苗。檀玉知道,那是游神的队伍正穿城游街,按旧俗这一夜各家班子要演月光娘娘玉兔童子与嫦娥君,好让沿途的民众求一年康顺平安、团圆喜乐。 人静处檀玉在袖下摇摇谢谦的手,低声问道:“你不拜拜?都说月光娘娘灵,你拜一拜,沾沾运气。” 谢谦却摇摇头,他回握住檀玉的手,同他低头咬耳朵:“我才不拜这个娘娘那个菩萨的,不顶用,要拜我就拜你这个小菩萨,心肝性命都捏在你手上了,不拜你拜谁?” 檀玉听了捶他一下:“你又浑说了!” 谢谦只是笑,他把檀玉拉进怀里,一双手牢牢锁着怀中人的腰:“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平平安安的。平平安安怀着孩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平平安安和我过一辈子……”他把头垂得更低,好似抵在檀玉肩头一般,“……有时我真妒忌我们的孩子。” “妒忌它能在你的身体里,日日夜夜同你在一处,而我却不能,”谢谦深深嗅着檀玉身上浅淡的香料气味,有些喃呢,“如果有一天我先死了,那我也不去投胎……我就变成色中饿鬼,夜夜入你的梦里找你。” 檀玉听了狠狠踩他一脚,手指拧上谢谦腰间软肉,咬牙切齿道:“……大夫说这个月份的孩子已经能听见了,你少给我在这儿发疯。大过节的,别让我在外面当着月光娘娘的面儿揍你。” 谢谦给他掐得闷哼一声,连忙求饶,檀玉瞪他一眼,拎着灯往回走了。回去路上谢谦落他半步,半是跟半是追,如此这般直到回了谢府内院,檀玉一门板子就给他关在了外头,教他滚去书房睡。谢谦连忙应了,到了半夜又腆着脸过来翻窗爬床,把檀玉热出一身细汗。 这一夜,檀玉做了个梦。他梦到自个儿站在城楼上,面前一轮玉盘似的莹白月亮,那月亮离他极近,仿佛触手可得。就在檀玉抬起手时,恍惚间一只红眼儿白兔从那月中跳出,落进了他的怀里。檀玉低头一看,怀里哪有什么兔子,只有个粉雕玉琢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正笑眯眯望着他,一双眼睛又水又亮,同那兔儿一样可怜。
第69章 湖阳入冬时一向比锦梁还要早上一旬,先是刮风再是上霜,叶子还没黄透的时候就落下了第一场新雪。青吟街的谢府在秋日里新住进来一房人,乃是京中宫里谢荣妃赏下来的接生嬷嬷与一干服侍婴孩的宫人。一行人拜了谢谦檀玉,带着人辟出产房与孩子内室来,桩桩件件俱都妥帖,没让这一对新父母摸黑抓瞎。 小雪节气一过便进了腊月,新月份一到除了愈加浓的年味儿外还让谢府上上下下都打起了精神,无因其他,正是檀玉这几日便要发动了。谢谦头一次碰见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生孩子,又是檀玉,他怕得提心吊胆,日日夜夜睡不好,每隔一会儿就得睁眼看看檀玉,看他在不在,腿脚痛不痛,要不要水要不要吃的,这日子过的还没到一旬,谢谦竟瘦削了几分。 一转就是腊八,檀玉精神格外得好。自从入冬来他害喜的症状便轻了,日日吃得下走得动,连着眼神都清亮许多。天气一冷,库房里裁了烧毛里子的新衣裳,淡青的宜绣上了身再滚上毛边儿,倒衬的檀玉面色瞧起来比谢谦还康健。 腊八虽是小节年味却重,檀玉拍了谢谦拦着他的手,披了大毛斗篷踱到廊下去看昨夜下的新雪。府上一早就开始熬粥,清早空气里便一股甜香。各色蜜豆香米混了进去,添得干桂圆干枸杞,再舍进去半罐子蜜,熬出来的腊八粥又稠又浓,吃一口既暖了身子又蜜了舌头。 檀玉回屋里热乎乎吃了一碗,谢谦扶着他坐到榻边去看窗子外的雪景。檀玉房中的窗子刚入秋便卸了纱,俱都换成了玻璃,里外请了匠人各嵌一扇,入了冬又透亮又得趣。外头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早就凋了,谢谦怕那光秃秃的枝桠惹檀玉难过,便让人拿纱裁成花朵豆娘,一样样花花绿绿挂在上头又冻成冰凌,夜里灯笼一点,倒比春夏还好看。 屋子里地龙烧得暖烘烘的,梅花香饼气味浅淡,檀玉窝在榻上谢谦怀里,就有了些淡淡的倦意。谢谦见他闭上眼,低了头挨着檀玉耳边小声道:“倦了就睡吧,我在这儿陪你。”檀玉点点头,一双手搂了谢谦,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 他闭着眼放轻声音:“礼之,我不怕,你也别怕。你要好好的,等着做爹爹。”听了这轻飘飘一句话,谢谦只觉得眼眶又是一阵酸涩,他不知为何心里一阵一阵发颤,只得搂紧了檀玉,挤出一声沉闷的回答。 这一觉歇到晌午,檀玉是在一阵阵痛意中醒来的,他甫一睁眼便察觉到腿间涌出温热湿意,下意识握紧了谢谦的手。谢谦给他握得一个激灵,忙起了身:“怎么了小玉,哪里不舒服?” 檀玉缓着呼吸,看着他定定道:“谢谦,我要发动了。去找红芍姑姑和产嬷嬷来,你先别急,还得一会子呢。” 谢谦呆呆看着他,半晌猛地抽了口气下了榻,趿了鞋连斗篷都顾不得披就冲进了雪里,一时间谢府上下都动了起来。 听到主院儿里檀玉发动了,红芍与产嬷嬷带着一干丫头俱都从小楼里往这边来。凝露吹雨这两个大丫头是没经过人事的,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红芍到了便撵了她们出去,让她们去盯着灶上做吃食煎参汤,又发帖子给李府,请檀玉的嫂子温氏过来镇场子。 桩桩件件安排下去,最后由谢谦给檀玉换了衣裳洗过身子,再拿大毛斗篷裹了抱到辟出来的产房,里头早早就烧暖了地龙,拿厚毛毡子铺了地,米浆软纸堵了窗户缝子,半点儿风丝儿落不进来。 丫头们托着东西一样样进来,金剪子油蜡烛大铜盆净毛巾,摆在几上擦得锃亮。谢谦看看那些,又看看檀玉,只觉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握着檀玉的手都在抖。檀玉见他那模样也顾不上疼,拍了谢谦的手温声道:“你不要怕,你这副样子在这儿,让我怎么安心。” 他连说话都有些飘若游丝的感觉,谢谦听了更觉着心给一把手死死捏着,半点喘息不来。他没想过到这时候他会这样怕,怕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檀玉要吃苦要流血,他的心就跟着碎了。 温氏来的时候正赶上新雪落下,她抖抖大红斗篷,脱了下来给了丫头,一路进了内室。谢谦见她来只抿抿嘴唇,避了出去,留下两个人在屋里说话。温氏生养过三个孩子,她看了檀玉一眼宽慰了几句,又叫了产嬷嬷与大夫说话,问过脉象胎象才转过来对檀玉道:“檀哥儿别怕,嫂嫂来了,你只管安心生下孩子,必不教你有事儿的。”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外头丫头又引进来一道女子身影,李茗玉摘了观音兜疾步进来,与内室的温氏撞了个正着。温氏原是不知寿安郡王那些事的,如今一见李茗玉,只当她是病好了从伯府来,忙招了手叫了她过去。 见了嫂子姐姐,檀玉有些哭笑不得,只张口道:“嫂嫂、阿姊,你们来得太急了些,嬷嬷说还有的熬,不若去吃些什么,不必在这儿空守着我。” 温氏与李茗玉对视一眼,心知檀玉说得对。檀玉纵是怀着孩子也毕竟与女子不同,她们待会儿也是要避出去的,这会子来只是告诉檀玉娘家有人,不必害怕,求个心安便是。两个人又各自叮嘱了些,便先后去了茶室用些糕点果子,那边谢谦见屋里没了人,见缝插针又回来了。 他见檀玉闭目小憩,也不敢大动,只轻了脚步坐在床榻边上,轻轻握住了檀玉的手。 又熬了两个时辰,檀玉当真要动,红芍与产嬷嬷把谢谦撵了出去,让他去茶室里等。这哪里等得住?谢谦只觉得身上有一把火在烧,他连斗篷也顾不得披,推了门出去寻到产房封死了的窗户外,他敲敲窗板,大声道:“小玉!你别怕!我就在这儿,你能听到我,我陪着你,你别怕!” 檀玉痛得脸上煞白,边上窗户外谢谦又跟苍蝇一样嘟嘟囔囔,红芍听着也跟着上火,一掌拍过去道:“侯爷可省着点嗓子!别在这儿吵了,再扰了夫人清净!”一句话堵了谢谦的嘴,再回神时已经落了满身的雪,睫毛结成冰霜,好似旧日里在百夷行军一般寒冷。 清风见他在那杵着,拿了披风给谢谦,谢谦哆嗦着手系在身上,一转头却见丫头捧出一盆接一盆冒着热气的血水,他身形一滞,只觉得视野都模糊起来。那样多的血,小玉是不是很疼?他呼吸颤抖,忘了自己也曾流过这样多的血,忘了战场上刀砍在身上麻木到不知痛楚,他只知他的小玉如今躺在里面挣命,每一刻每一个时辰都在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红芍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摊着两手的血,晃得谢谦眼睛生疼。 红芍定定看着他,说出了他最怕的那句话:“情况不太好,檀玉这样的身子不比女子,这一胎怕是要艰难。” 谢谦怔在了原地,只觉得那一腔热血从头冷到了脚底,他艰涩问道:“姑姑是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懂。” 他如何不懂?他当然懂。从前在军里有军户家的妻子生产,有母子平安的,有母亲活着孩子没了的,有孩子活了母亲没了的,还有两个都没留住的,那些铁打的汉子哭嚎得像野兽一样,谢谦从没想过他也会落到这个境地。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9 首页 上一页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