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把孩子哄睡,夤夜离去。没想到敏感的孩子追了出来,跌跌撞撞,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锐的匕首划破深沉夜色,用不辞而别矫饰的不舍不堪一击。几个月来,他们这对半路父子相依为命,兰旭从一个得艾松羽翼庇护的雏鸟,迅速成长为另一株幼苗的倚靠,满腔珍爱尽数倾泄到继承了兄长血脉的孩子身上,妄图从他脸上看到父辈的遗存,这是兰旭忽视巨大悲痛的希望。 那段时间,兰旭也分不清,究竟是孩子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孩子。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偶,声声稚嫩的、不解的哭喊是缠在身上的线,拉扯着他无法前行,再走一步,无形的提线就要割破皮肉,血珠淋漓。 兰旭转身蹲下,接住扑进怀抱的孩子,笨拙地摸黑捡起一块小石子,塞进艾爻的掌心,坚定温柔地合拢他的五指,抹去小小孩童脸上的懵懂泪痕,说道:“把这颗种子种到土里,等它开出小黄花,爹就回来了。” 石头不是种子,永远开不出花。 指尖感受到孩子原本细嫩的面皮在短短几个月的风吹日晒里变得粗糙,触感萦绕指尖,如绕梁余音,此后十六年,犹挥之不去。 他没有一刻不在惦念。然而艾家满门抄斩的旨意遇赦不赦,因此艾爻“在逃”的通缉令一直没有撤销。幸赖丹阳大长公主从中斡旋,艾爻的下落成为了朝野心照不宣的禁忌——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无人提起,艾爻就可继续“在逃”;但是,一旦有了下落,刽子手的屠刀照样会朝艾爻的脖子落下。 是以兰旭无数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都没动偷寻艾爻的心思。他幻想了无数假设,最多的是孩子早已忘记了他,忘记了东躲西藏的经历,日耕夜作,平静蹉跎;但偶尔,他还是会小小地期盼着孩子记得他,记得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因为这样,那个成为“奸佞”之前的兰旭,就还活在一个小小的地方。 但这样对艾爻太残忍。艾松教他大丈夫做人要襟怀坦白,他却偏偏对他的独子撒了谎。内心的煎熬无休无止,但选择的路无法回头,他只有走下去,直到还艾松清白的那一天—— 或者走不下去的那一天。 兰旭有很多次走不下去:当他抱着必死之志,过继艾爻,自己前去引开追兵的时候;当悬崖之上,许仕康缓辔迫近的时候。然而,即便许仕康咄咄逼问艾爻下落,扬言要抓他回去严刑拷打,兰旭仍心存一丝侥幸,也许许仕康有什么难言之隐,所谓背叛,另有隐情——人总要执拗地相信点什么,才不至于绝望。 最终,另一批朝廷人马赶到,将兰旭缉拿。兰旭心里竟松了口气,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唯独不能是许仕康。 之后世事无常,他活了下来,他需要知道当年许仕康叛变的真相——然而,许仕康镇守边关,十六年来仅奉诏回京过两次,二人均未打过照面。 这次是第三次。 兰旭换下朝服,迈进公主的院子,打算和公主商量下一步棋。仰头见日上中天,脚步随心一转,去了儿子晏果的书房。 要说还有什么让兰旭头疼的,非这个儿子莫属。因兰旭入赘公主府,小公子自然承袭皇室母姓,姓晏名果;又自小活泼嘴甜,哄得太后舅母笑口常开,便得一诨名“开心果”。 晏果小公子最会恃宠生娇,仗着太后撑腰,一度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甚至还和小皇上打过架,虽然小孩子的感情越打越好,但毕竟尊卑有别。告罪回府后,兰旭狠狠教训了晏果一顿——其实就打了几下手板,可娇贵的小公子白嫩的小手肿成了馒头,疼得哭爹喊娘,整整三天拿不了筷子,晏果知道府里他娘最大,跑去又是撒娇又是告状,公主虽然心疼,但没有插手。 自此,兰旭成了唯一能制住晏果的人,为了坐实“严父”的身份,他见到晏果就板起脸。按小公子的话说,他爹比先生还先生,每日只会考校他学问武功,从来不带他出去玩。小公子长到十一岁,出去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个大家闺秀似的。实则兰旭与公主对儿子的限制,是怕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身为兰驸马的儿子,身份难免尴尬。 十一岁的小男孩儿最是调皮贪玩的时候,晏果早就把屋顶的瓦掀个遍了,也挨过了打;刚安生没两天,今儿一大早,见窗外风和日丽,天气晴好,他又屁股长针坐不住了,威逼利诱小厮顺儿冒充他做样子背书,自己偷偷翻墙溜了出去。他想得挺美:前不久父母刚刚考校完课业,又刚打了他一顿,正好是心慈手软、无暇再打的时机。可打死他也不成想,他爹竟杀了个回马枪。 儿子不仅不见踪影,还留下贴身小厮顺儿鱼目混珠,兰旭火冒三丈,一拍桌子,书本和茶杯都跟着跳了一跳:“公子人呢?!” 顺儿吓得“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哭丧着脸,连声讨饶:“驸马饶命,小的……小的不知啊,小公子逼着小的冒充他,还说您下朝前保准儿回来,谁知道这般光景了,也没个影儿……” 早有人去给公主通风报信。公主闻风而来,虽然也气,但尚存理智,给了驸马一个眼神;兰旭生生压下火气,背过身去。公主这才吩咐道:“赶紧差人去街上搜寻小公子,一经发现,立刻带回。” 顺儿唯唯诺诺,一边应着,一边退出去叫人;谁料还没踏出书房的门,门口便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道:“公主殿下,驸马爷,不好了,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出事儿了!” 两人一惊!对视一眼,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再顾不得什么气度礼数,飞快跑了出去,恰在垂花门下,和抱着自家小公子的苍头老郭打了个照面。兰旭定睛一看,儿子面色青白,嘴唇乌紫,冷汗涔涔,气若游丝,不知是中了剧毒还是受了内伤,忙接过手,吩咐老郭去请大夫。 公主脸上血色褪尽,不论得来这孩子的目的是什么,视若珍宝的心不会有分毫损耗。夫妻俩将儿子抱回房,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兰旭来回检查一番,身上并无伤痕,心下一沉——不是受伤,就是中毒了。 公主打眼儿见兰旭眉头拧紧,心中了然事态复杂。等老郭带了大夫进来,她叫上老郭去隔壁细细问话,留兰旭照看。 原来老郭出门买卤菜的时候,瞧见自家小公子正在回头酒楼和人打架,那场面鸡飞蛋打,不可收拾。幸而在场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小公子没吃什么亏;但以一当十,也没讨到什么好。 店家情急之下遣人去报了官,满桌子盼着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举子们丢不起人,牛羊出栏似的逃了,老郭高叫着“小公子”,趁乱要把他带走,然而横冲直撞间,两人被屡屡冲散,直到一个俊美少年瞧准时机,一掌把小公子推到了老郭怀里,待老郭要出言感谢,少年已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小公子还好端端的,在大街上连蹦带跳地比划自己刚才的英姿,还闹着要买面具玩。老郭连哄带骗,一路催着小公子回府,可就在半路,小公子忽然当街倒下,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老郭话音刚落,兰旭一脸凝重地进来,对老郭道:“递牌子进宫,请陈御医来。” 陈御医不管儿科,专门负责储药。兰旭探过儿子的脉,脉象紊乱,寻常郎中见所未见,但这种表征和脉象,倒让他想起以前在边关听过的一种叫“草枯藤”的毒。此毒发作很快,三日之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好在并不难解——对于边关百姓来说并不难解——关键药材,是只生长于边关、产量极低的乌石草。 涉及边关,兰旭难免多心,复叮嘱道:“动静小些,别惊扰了凤驾。” 老郭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去拿牌子;兰旭和公主对视一眼,回到晏果病床前。公主接过丫鬟手里的湿毛巾,退去下人,歪坐床沿,躬身照料,轻声道:“你怎么想?” 兰旭将判断一五一十地说了,公主瞥他一眼,不动声色道:“应该与鈚奴无关。大张旗鼓,打草惊蛇,对鈚奴没好处。” “那主使之人如何拿到的毒药,又为何针对一个孩子?”兰旭沉声道,心疼地看着儿子苍白濡湿的脸颊,“难道——”脑中一个闪念,对上公主的眼神,他比了个口型,“通敌叛国?” 公主不语。 兰旭咬牙道:“太猖狂了。” 丹阳大长公主的独子被毒害,皇室定要差个水落石出,不能善了,当务之急是救回小公子。日头偏斜,马蹄碌碌。马车尚未停稳,老郭便挑了帘子,急吼吼地从马车里跃出来;陈御医背着诊箱,紧随其后;压轴的,则是太后身边的梁公公。 到底还是惊动了太后,太后闻声,赶忙让身边人去公主府帮衬。老郭引了两位进到内院,陈御医的诊断果然和兰旭的预判一致,然而在下药方时犯了难。 梁公公尖细的嗓音催促道:“陈大人,您倒是动笔呀,要什么不够的,直接从太后她老人家的内库里取。” 陈御医道:“药方中最重要的一味乌石草,上周已经给丞相大人用了,库里一时拿不出来。” “那、那就在京城的医馆里调呀!” 陈御医道:“乌石草一向由朝廷统一调配,库里上周就没有了,京里医馆也不会有。” 兰旭早就坐不住了,起身抱拳道:“京郊人稀,也许还有剩余,我的马快,我去,还请陈大人务必救救我儿。”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陈御医也是为人父母,与兰旭心心相惜,见他面色惨淡,嘴唇干枯,霎时将兰旭素来的风评抛之脑后,真切道:“兰驸马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若两日之内能得乌石草入药,小公子就不会有事。” 兰旭举步便走,推门而出,忽听得院子里传来丫鬟的阻拦声,裹挟着陌生的脚步声:“这位公子,公主府现在不见客,我会将东西转交给我们小公子的,您不能进来——” 兰旭遥遥望去,一俊美少年由远及近而来,远看,头顶束发金玉环,身着红底儿黄花窄袖袍,腰系黄带,足蹬皂靴,步履轻捷,器宇不凡;待近了,终于看得清眉眼,蚕眉凤目,唇红齿白,年少华美,望之焕然。 若平时,兰旭定会为此相貌暗暗喝彩,而此刻,晏果人事不省,他是心急如焚,没心思周旋,问丫鬟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少年自兰旭出现,一双妙目便没挪过地方,他接了话头,举起一块玉佩道:“这是贵府公子的吧,落在地上,让我捡到了,特来归还。” 兰旭定睛一看,果然不错,神情缓和些道:“今日家中不便,公子若不嫌弃,留下名帖,改日兰某再登门道谢。” 说完朝丫鬟使个眼色。这时老郭端着新换的热水过来,正要进屋,瞧见少年,“啊呀”一声,惊喜道:“是你!”对兰旭道,“驸马爷,就是他,多亏了他推的一掌,我才能把小公子带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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