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宿州城都睡了。 疾行的风拂过鬓发衣袖,他一人一马,穿过浓黑的街道,寂静的坊市,和着远处朦胧的打更声,只有身下骏马笃笃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融入漆黑的夜空。 直到他来到城东酒肆那株合欢树下。 连酒肆都已打烊。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只余合欢树上那一团朦胧的黄。细密的枝叶,将那一树的暖意,笼得严严实实。 徐偈飞身上了树。 章圆礼挂在树上的花灯静静地燃着。 他取下花灯,吹灭烛火,提着灯策马回程。 直到他重新推开章圆礼的房门,将那盏花灯,小心地,放到章圆礼的枕边。 章圆礼酣梦正甜。 徐偈收回指尖,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觉酒意时浓时淡,头脑时浊时醒,心事时有时无,胡乱睡下了。 少年心事,一点两点,在墙那边枕畔失而复现的花灯,在墙这边的合衣而眠,在城东那明了一夜又暗下的合欢树,在街头巷尾酣睡人梦中的马蹄声中。 待天色渐明人初醒,又了无痕迹。
第12章 章圆礼敏感细腻的心思,就如醉了的酒,在床上梦里滚了一遭,在清晨就丢了干净。 他一睁眼就跳下了床,连枕畔的花灯都未瞧见,就噔噔噔出了门。 直接推开了徐偈的门。 徐偈因酒之故,昨晚一夜乱梦,忽近忽远总有一人的朦胧身影,此刻被人从乱梦中挖出,一睁眼,正是梦中人,当即唬了一跳。 章圆礼抽了抽鼻子,到处里嗅了嗅,“怎么有股白牡丹味儿?” 徐偈连忙捂上被子,“你、你先出去。” 章圆礼万分莫名,但意识深处却又朦朦胧胧提醒他出去,他狐疑地看了徐偈一眼,走到门边,又回头补了句:“那你快点,一会儿去找好吃的去。” 他回了屋,把自己从头到脚简单收拾了一番,拿着镜子照了照,却从镜里瞧见枕畔躺着个兔子灯。 章圆礼一愣,原来昨日自己把它也带回来了。 他回身捞了过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这小兔子灯还挺好看! 昨夜徐偈提灯的模样突然就钻进了心里。 他用指尖拨了拨灯笼,灯笼滴溜溜转了一圈,他看了一会儿,又把灯笼重新放到枕畔。 刚放好,就听到了敲门声。 章圆礼打开门,徐偈正一身晕染了些许淡粉墨迹的浅白圆领袍,长身站在门外。 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用一个乌黑的燕尾高冠,高高地束着,冠侧插了一柄金色长簪,板板正正地没入发间。 衬的眉如刀刻,眸若星垂,鼻若秀峦高峰起,唇似初春雪方融。 章圆礼心中一跳。 “穿这么好干嘛?” 徐偈轻咳一声,“闲汉置办的。” 章圆礼踮起脚,凑了上去,“你这簪子……” 徐偈下意识一后退,“怎么?” “挺好看,回头让他也给我捎一个,我给师父带回去。” 章圆礼此刻脑袋凑得极近,徐偈稍一垂眸,就瞥见那毛茸茸头顶不算齐整的蓬软头发,系着个坠着各色玉珠的发绳,一束发丝叫发绳缠了一半,乌溜溜地溢出弯弯的一截。 徐偈手指蜷缩了一下,“你头发……没束好。” 章圆礼伸手摸了摸,“哪里?” “发带处。” 章圆礼瞪他一眼,“你都看到了,也不帮我弄弄。” 徐偈那方才蜷缩过的手指,好似如愿以偿般,抚上了章圆礼的发。 章圆礼这才后知后觉地瑟缩了一下。 徐偈先解了章圆礼的发绳,把遗散的发丝拢到手心,整理好肩后披散的长发,而后将发绳重新系上。 也不知是不是缠得细致,章圆礼只觉一圈又一圈,半晌也没缠好。 他看不见,只得一双杏眼往上瞄,见徐偈抬着手臂,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发顶,那温热的指尖在发丝间摸索缠绕,弄得头顶麻麻痒痒的。 徐偈后退一步。 “好了。” 章圆礼悄然舒了一口气,期期艾艾道:“谢谢啊。” “你想吃什么?” “巷尾有个婆婆开的铺面,煎角子,四色馒头,薄皮春茧,豆浆馓子,都挺好吃。” 徐偈笑道:“敢问章少侠是宿州人吗?怎么多深的巷子都能让你找到?” 章圆礼不乐意了,“我们断剑山庄的弟子,晋国哪片土地没去过?知道个巷子有什么稀奇的。” “好好,不稀奇。” “再说。” “怎么?” “你一个异国王爷,以后估计不可能再来我们晋国了,我不得带你吃点好的,好叫你牵挂上几年?” 徐偈一愣。 章圆礼探头道:“不是吗?” 徐偈怔了片刻,方道:“是。” “所以走吧!就在巷尾,我们走过去就是了。” 章圆礼当先下了楼。 他今天穿了身烟绿色衣袍,领口翻出一点雪白的内领,发绳上的玉珠子随着他的跑动四处摇曳着,他跑到楼下,忽而旋过身,头上的玉珠儿飞扬起来。 “快点儿!磨蹭什么呢!” 徐偈嘴角一牵,下了楼。 巷子确实深,没甚么行人往来,路上静悄悄的。 “你们断剑山庄,在晋国何处?” “在昆州,昆州城外五里的凤凰山上。” “远吗?” “有些远,你问这干嘛?” “我只是想……” “想什么?” 徐偈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一般何时回门派?” “说不好,我多在外游历,一般就重大事宜时回师门。” “你游历都做些什么?” “我们任务重着呢!我们游历晋国每一片土地,将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一一记录在册,再由师父统编,形成各地编年地方志,存放于断剑山庄的九州阁中。” 徐偈眼底露了些惊异,“你们江湖门派,竟能做如此宏伟之事。此等巨制,可奉于君王?” “不给。” “为何?” “若君王要看,我们九州阁自当打开,若君王不顾,我们绝不亲奉。你想,一旦呈献君王,与各地便有利益牵连,书就不是书了,还不知藏着多少龌龊的金钱勾当。” 徐偈自嘲一笑,“确实,到时候只怕和各地州府的折子没甚么两样了。” 章圆礼点了点头,“正是此理,我们既是江湖门派,便只做江湖门派,纵是著书造册,也只为开拓子弟胸襟见识,为芸芸众生记录一纸文字。自古以来,有多少座城湮灭于乱世,消失于灾年,有了书,便不会叫后人忘记了。” 徐偈沉思片刻,“可明今朝,可鉴后世。” 章圆礼叹了口气,“我们中原原本一统,现而今分裂成如此模样。各国争得头破血流,却也阻挡不了稍纵即逝,你我二国,强敌环伺,你身为皇子,仍不得不亲临战场,谁不想为这世道做一份努力?我们江湖门派,无法改变一政一策,便只能尽绵薄之力,若君王肯顾,至少有一份来自民间的声音,能呈到他面前。” 却见徐偈在看他。 “你看我干嘛?” “我原当江湖门派皆落拓游侠,却不料有如此义举,是我狭隘了。” 章圆礼被他说的脸热,混不自在地摆了摆手,“这都是我师父的主意,你别夸我。” 徐偈却笑了,他慢悠悠在深巷中踱着,巷尾的袅袅炊烟已至眼前,他偏头问道:“章少侠对宿州如此了如指掌,连这么深的小巷子都不放过,难道也让我夸李庄主不成?” 章圆礼突然脸一红,瞪了他一眼,“就知道你认为我只会吃喝玩乐!” 徐偈将他一拉,“我实非这个意思。” 章圆礼却突然使出轻功,若一尾游鱼,从徐偈手中脱出,他回身笑道:“到店啦!” 而后那尾青鱼入了巷尾的铺中。 徐偈一进屋,就先闻到油香。 白气腾腾地冒了半个屋,往下一看,却原是锅里煮着乳白色的豆浆。旁边还有一锅,满是热油,正噼里啪啦地炸着些细长面食。 两口锅后,立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手中正将一团掺了黑芝麻的洁白面团若搓成细线,而章圆礼正凑在她跟前。 “婆婆你今天炸馓子啦?” “圆哥儿来了?正好,今儿做了你爱吃的馓子。” 说罢,她将细面在手中一绕,而后丢进热油中,仅一滚,便用长筷捞出,那细面已成了一捆的细如金丝、环环相扣的馓子。 那妇人将泛着油光的馓子放在盘里,往章圆礼怀里一搁,“趁热吃,脆着呢。” 章圆礼连忙端着盘子放到一旁的矮桌上。 一抬头,见妇人正给他舀豆浆,忙道:“我们端我们端,婆婆你忙你的。” 那妇人一听“我们”,这才发现章圆礼身后站了一个人,一双眼当即锁到徐偈身上,上下打量,一双眼渐透了光。 徐偈轻咳一声,当先端起两碗热豆浆,“我端吧,小心烫。” 章圆礼正要跟过去,却被妇人一把拽到了近前,小声道:“圆哥儿,好会疼人的后生。” 章圆礼连忙也小声道:“哎呀婆婆,是朋友,你别瞎想。” “朋友?”那妇人将徐偈的背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困惑道:“我怎么瞧着是个天乾?” “天乾就不能做朋友了?” 妇人笑着摇了摇头,又给他塞了一盘馓子,“圆哥儿说朋友就是朋友,可惜个俊俏后生喽。先拿去吃,一会儿还有。” 章圆礼端着盘子来到徐偈面前坐下。 “怎么不吃呢?” “等你。” “你先尝尝这豆浆。” 徐偈舀了一勺递到唇边,诧异道:“怎么是甜的?” 章圆礼当即就笑弯了眼,“甜豆浆配金丝馓才对味呢!你拿馓子蘸着豆浆试试。” 徐偈见章圆礼一双眼晶亮地看着自己,生了些许兴致,他将一捏即碎的酥脆馓子泡进豆浆中,在章圆礼期翼地目光下,将它送进口中。 “如何?” "入口即碎,脆如凌雪。" 章圆礼喜滋滋地将馓子掰成一根一根的,只将末端浸到甜豆浆中,吃完泡得甜软的那端,再将顶头的酥脆嚼进口中,那唇齿间炸开的油香和咸香,别提有多诱人了。 两人正吃着,就听门外传来一声颇为粗壮却偏又捏着嗓子的女子声音。 “婆婆,来两盘馓子,一碗甜豆浆。” 章圆礼一愣,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徐偈问道。 章圆礼却恍若未闻,只直直地盯着门口,徐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门口站着一位颇……高挑的妖冶女子,正顾盼生姿地死死盯着油锅里的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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