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偈用下巴扬了扬远处,章圆礼顺目望去,却原来酒肆后有一株粗壮的合欢树。 正值初夏,合欢花开,满树红云浓雾,烈火一般,在这漆黑的深巷中格外浓烈。 “我怎么没注意这里有棵树?” “谁知道章少侠一直在魂游什么。” 章圆礼瞪他一眼,“有酒就还魂,快走。” 两人将马系在树下,提气上了花树。 花树浓阴密布,枝叶合抱,两人钻进树干的枝杈,皆落了一身的软绵红花。 此树极粗,坐两人绰绰有余,更兼枝叶繁茂,密密遮遮,似一方隔绝的小天地,将二人围了个透彻。 章圆礼将那盏兔子灯挂到了树枝上。 一时间,红云笼盖,遍身烟霞。树外景致,再难窥见一二。 徐偈开了一坛酒,递到章圆礼手中,章圆礼慢含了一口,将身体靠到了树干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一树红云,轻声道:“我小的时候,喜欢钻连翘花,连翘花枝软而密,像小帘子一样垂到地上,金黄的花瓣铺了一地,我每每钻进去,就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小屋,谁也找不到。” “然后呢?” “有一回我在里面睡着了,师父找到我时,气得把我打了一顿。” “以后你就再也不进去了?” 章圆礼拿酒坛和徐偈的一碰,偏头笑道,“以后我就再也不在里面睡觉了。” 徐偈笑着摇了摇头。 “你小时候都干什么?”章圆礼撞了撞徐偈的肩。 “看书,习字,上课,练武,还有骑射。”徐偈道。 “这么辛苦?” “也没有,我小时,就盼着先生教完,我好去校场骑马射箭。” 章圆礼仿佛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要学不好挨罚吗?” “不会,师父不敢,父皇母后不忍。” 章圆礼撅了撅嘴。 “真好。” “怎么?” “我小时候师父天天揍我。” “那是你太闹。” 章圆礼又和他一碰,酒入了喉,眼眶突然有些发湿。 “怎么哭了?” 章圆礼抹了一把脸,“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你这一晚上都不算高兴。” 酒入了喉,章圆礼心中突然咚咚跳了起来,他朦朦胧胧感到一种莫名勇气,冲口道:“喝多了,想师父了,不想跟你去京城了,行不行?” 徐偈连忙坐端正,郑重道:“等我入京办完事宜,我陪你回断剑山庄,好不好?” 章圆礼灌了口酒。 又是这样! 等他退完婚,哪里轮得到他护送自己!思及此,章圆礼道:“不就是退婚吗,说的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徐偈一愣,“你如何得知?” 不等章圆礼回答,徐偈就又开了口:“我听闻你们断剑山庄有顺风耳的狎称,你师父李怀义更是无所不知,看来确实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若非李怀义告知章圆礼,章圆礼只怕还被他的皇帝表哥朱邪旭蒙在鼓里,等自己婚都被退了还毫不知情。他已出师一年,原本就甚是思念师父,当日骤闻师父消息,还不及欢喜,就被定亲的消息砸懵了头。思及此,章圆礼恨声道:“你们父子二人,一个轻诺,一个食言,毁得却是别人的清誉!” 徐偈灌了口酒,沉默半晌,方道:“我确实有负侯爷。” 被徐偈叫出身份,章圆礼心忽而一跳,紧接着,这句话的味道渐渐蔓延到心头,章圆礼又饮了口酒,那股子委屈关不住似的混着酒意翻涌起来。 不是早已不怪他了吗? 怎的喝了酒又委屈上了? 章圆礼将相识以来徐偈对自己几次相帮又在心里算了一遍,才将那莫名的委屈胡乱压下,他往徐偈身边靠了靠,“算啦……我不怪你。” 徐偈原也知道自己此行有亏,可听章圆礼当面指责,心里也不算好过,现听章圆礼这样说,也是一股酸软涌上心头,他偏头看向章圆礼,正撞见那人眼中潋滟的波光。 不知那人何时又哭了鼻子。 外面起了风。 穿过密密的枝叶,疏疏的红花,遍树生了簌簌的声响,于周遭愈响愈浓。 玉兔灯随风轻晃了起来。 烛光映着那人眼底的波光,一下子钻进徐偈的心底,在那里扎根,萌芽,结果,遍生怜意。 徐偈忽而屏住了呼吸。 兔子灯一下子被风吹灭了。 眼前霎时落入一片黑暗。 章圆礼却在黑暗中破涕为笑,“哎怎么灭了?”连尾音都带着颤音。 徐偈偏开目,“我去点火。” “太黑啦,你看得见吗” “能。” “你小心点。” 徐偈摸索着树干在树上站了起来。 章圆礼怕他掉下去,也随即站了起来,一只手抓着树干,一只手紧抓着徐偈的胳膊,“我扶着你,你来点。” 徐偈摸索出笼中蜡烛,取出囊中燧石,摩擦了片刻,一簇火苗自徐偈手中燃起。 徐偈这才发现,两人挨得极紧。 “快放进去。”章圆礼催道。 两人一齐探着脑袋,屏着息,将燃烧地蜡烛重新放回灯笼内。一番折腾下来,章圆礼那点子忧愁早不知飞哪去了。 他拉着徐偈重新窝回树中,你一口我一口,望着灯,赏着花,喝起酒来。 “你们虞国为什么重农而轻商呀?”章圆礼问。 “耕者少则商者多,商者多则易生变,我们北临大梁,不敢生变。” 章圆礼皱眉忖思了一会儿,“那我们这儿这么多商人,岂不很危险?” 徐偈摇了摇头,“你们国君祖上是胡人,自然不如我们汉人对土地重视。我有时也觉得,父皇过于谨慎了。” 章圆礼轻轻叹了口气,“希望有朝一日我们都不必受大梁威胁。” 徐偈淡淡一笑,“父皇命我从小习武,领兵打仗,正是为了那一天。” 章圆礼一扬眉,“我拜师学艺,也是为了那一天!” 徐偈心下纳罕这江湖小友的高志,忍不住赞道:“好志向!” 章圆礼瞪他一眼,“要你夸。” 徐偈偏过头去,欣赏了片刻这遍生红云的晋地奇株,问道:“这树叫什么?” “你们虞国没有?” “未见过。” “这叫合欢。” “合欢?” “嗯。” “听闻娥皇女英泪尽而亡,化而合欢,可是此树?” 章圆礼啧了一声,“是因为它的叶子夜开昼合,所以叫合欢,哪那么多凄凄惨惨。” 徐偈笑着摇摇头,“月已西移,你今晚上还睡吗?” “都睡一天了,不睡了,你呢?” “我也不睡了。” “那我们一起等合欢叶昼开?” 徐偈笑道:“好。” 结果不等合欢昼开,章圆礼就醉了。他往徐偈身上一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徐偈偏头一瞧,那人圆润的脸蛋枕在自己肩上,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满是红霞,鸦羽似的浓密睫毛无忧无虑地闭着,弯起的弧度盈着一汪烛光,微微地、无知无觉地颤动着。 徐偈忽而放轻了呼吸。 “圆礼?” 徐偈将手揽在他的肩上,晃了晃。 章圆礼的脸蛋在徐偈肩上滚了一遭,毫无醒的迹象。 徐偈犹豫片刻,忽而一咬牙,心里道了声“失礼”,将他拦腰揽进怀中,从树上一跃而下。 章圆礼清醒了片刻。 “怎么下来了?”他倚着徐偈,睁开眼,嘟嘟囔囔道。 “能上马吗?”徐偈低头道。 “……嗯。” 章圆礼叫徐偈搀扶着,乖乖爬上了马。 徐偈刚要去牵自己的马,却见章圆礼呼啦一声趴在马上,身体悄悄往一遍歪去。 徐偈连忙一把扶住章圆礼,翻身上了章圆礼的马。 章圆礼感到有人扶上自己的腰,往后一靠,滚到了徐偈怀中。 徐偈策马行了几步,怀中的章圆礼一伸胳膊,再次向前俯去,徐偈看他前仰后合,随时能栽下马去,连忙箍住他的腰,“圆礼,醒醒,回去睡。” 章圆礼却只管晃他的,毫无反应。 徐偈见这样实在难行,只得扶着章圆礼重新上了一遍马,来到了章圆礼前面。 他将背一弓,回头道:“圆礼,你趴我身上,别乱动。” 章圆礼果真将手臂一伸,环上了徐偈的脖颈。 细密的呼吸喷洒在徐偈脸侧,他带着章圆礼一路缓行,穿过户户紧闭,早已沉睡的寂静街头。 “徐偈……” 肩上的人忽而出了声。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退婚?” 徐偈心中一跳,一偏头,却看到那人已陷入梦乡。 徐偈将章圆礼抱回了客栈。 怀里的人很乖。 他大约还有点意识,窝在臂弯里,手环着自己的脖颈,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 把他放到床上时,那人正朦朦胧胧地看着自己。 徐偈的心一跳。 他慌忙移开眼,给他褪下鞋袜,盖上被衾,再看他时,那人已经睡着了。 徐偈这才把目光长久地落到他的面上。 这其实是能让徐偈心动的面容。 在徐偈的审美中,他不喜浓艳,不喜张扬,亦不爱甜美,不爱浅薄。 他喜欢一种蕴藉的美。 浓淡相宜,含蕴自持,光华内敛,不宣自见。 而隐藏在面前这人镇日跳脱灵动的神情之下,恰恰是这样的面容。 若玉坚,若珠华。当他一言不发、沉静而眠时,挺秀的眉高而凌厉,眉下浓翳,浓墨重彩,衬得面若雪白宣纸,黑白之间,只余高挺鼻下那一抹淡色。 泛着难言的冷。 徐偈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一副清冷的面,偏偏一个那样跳脱的人。 可当他看到这样的面容,在心猛然跳动起来的同时,他再一次感到一种陌生。 对眼前这幅面容的陌生。 他恍惚间希望这双眼现在就睁开,里面还是那活灵活现的单纯模样。 徐偈猛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好似也有些醉了。 他将手置于额前,闭目晃了晃,想清醒一些,一句话却闪电般钻入他的内心。 “徐偈,你为什么要退婚。” 他……为何关心这个问题。 为何醉了酒,依然关心这个问题。 心若炸雷平地起,愈响愈烈,愈跳愈紧。 一股白牡丹的幽香忽而溢了出来。 是徐偈自己的信香! 他蓦然睁眼,推门而出,待晚夏微凉的夜风拂到自己的面上,他望着客栈飞檐下晃动的灯火,忽而想起那个遗忘在树上的玉兔抱月灯笼。 他二话不说来到马厩,牵出困马,一扬马鞭,向着城东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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