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只看了他一眼,就闪身躲在墻角之后,胆颤心惊,缓了缓气息,头也不回跑回小院裡去。一进屋内,砰然闔上屋门,也惊醒了鬼董先生。鬼董先生著急问道:「长生,何事惊了你?」长生犹自喘息,片刻才答道:「大、大伯……他在遂寧。」 鬼董先生牵他到桌边坐下,斟一杯水,才问道:「酆家大少?」 长生点点头道:「大伯长年在外不归家,没想竟能遇上。」 东方圣长子酆璉,与其从弟东方灵同年而生,已至不惑。酆璉虽是长子,却成家晚些,独生一女阿鈐,排行第五,正方才那少年也。 酆璉向来行商在外,除梓潼诸城诸县,西至成都府,东至閬、果、遂、普相邻四州,皆有生意,只是未想遂寧位处遂州南端,竟也见得他踪跡。而酆鈐自幼随在父亲身边行走,便惯了女扮男装,只是见面甚少,刚刚初见,才一时没认出来。 鬼董先生正劝他不要担忧,却听院外有人叩门,又见长生一惊一乍地,忽而跳起身来,便柔声道:「莫怕,且去看看是谁。」 长生嚥了嚥口水,缓步走了出去。门外人见无人应,又轻叩几下,才见院门开了道缝。长生探出半个身子,来者正是阿鈐,登时进退不得,低眉问道:「公、公子有何指教?」 阿鈐蹙眉失笑,试探唤道:「小镜,是你麼?你怎麼跑到遂寧来啦?」 原来阿鈐久不在家,只依稀记得弟弟们模样,此时歪头端详长生,越看越似,又见他畏畏缩缩,不禁竖起柳眉急道:「酆镜,怎不认阿姐了?方才我说看见你,爹爹还不信我。」 提起酆璉,长生更觉慌乱,忙道:「小生姓董,并不识得姑娘。」说完就砰然掩上院门,不再搭理。长生跑回屋裡才又懊悔跺足,酆璉父女近日都在路上,想来尚不知家中变故。如此翻脸不认人,怕是要引来事端,还不如大大方方与她相认,再托她保守秘密。再追出去时,人已走了。 鬼董先生见之,叹而不言。长生整日戚戚然,只道自己一开始本不曾有错,却遭人送走,到得东方山庄闯下大祸,致使如今、与家人相见不认,当真全然是他咎由自取麼? 长生越想越觉悻悻难安,自顾生著闷气,拿过几本书坐到床上读去,却又都是些经史书卷,早已滚瓜烂熟,随意翻了翻,索性信手扔到一旁倒头大睡。近来时犯梦游而不自知,身上隐隐酸累,竟一觉睡到入夜,未曾梦到连夜梦境,却梦见自己遭人捆回了酆家,爹娘又亲手将他交予东方灵。 梦中东方灵如常冷漠,著人取长生臂来,就见下人取砍刀走来,东方瑬按住长生,刀光一闪,长生凄然嘶喊而起,浑身已教冷汗浸湿,高唤「朝君」,也无回应。 长生心下一惊,又见桌上是他随身笔簿,才想他应不会走远,遂放下心来,披衣走到院中。此时尚早,月上梢头,长生不顾一身湿冷,抬眼望去,惘惘吟道:「為君爱良夜,由今不惜朝。」稍停,又呢喃道:「随后到底讲了甚麼?我怎从不记得……」说到此处,不禁失笑想道:「怎麼连我也记性不好了。」 又觉颈边细声潮湿,磨得皮肉难受,长生掏出凤头觽来正要取下,握在手中,又不自停住。忽又似入得梦境,却更朦朧不明,只闻二人月下讲话,一人道:「你欠我的,迟早要还。」 另一人道:「我如何还你?」 长生鬼使神差,举左掌於面前,与梦中人异口同声:「你欠我有五……」 话未说完,却忽闻一声低沉,扬声唤道:「长生!」 长生骤然惊醒,仍立自家院中,举掌而立。回头看去,乃是鬼董先生归来,见他半梦半醒,举止怪异,顾不得许多,先唤他回魂。 鬼董先生见他背后湿透,问是怎了,长生想起砍手之梦,心底霎时如落无底,惶恐至极,陡地转身投其胸怀,伏在肩前泣道:「朝君去哪裡了?从叔祖要剁我胳膊!朝君怎不救我!」 鬼董先生想他是做了噩梦,心疼不已,却知自己身躯冰冷,只怕他要著凉,不敢回抱相拥,便定在原地任他搂紧,轻道:「吾本想為你寻些财物,可不愿盗窃阳人,又不好走得太远,故先空手而回。」顿了一顿,续道:「长生,遂寧虽好,但你自入此城起,总……总心绪不寧,不如吾陪你再寻他处。」 长生想起日间酆璉、酆鈐,也思索了半瞬,却又望向满院花草,毕竟连日心血,哪裡捨得再走,只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长生翌日出门添置吃食,归来时又见阿鈐身影,在小巷之中四处张望,始终有些紧张。尔后虽不再见阿鈐来寻,仍令长生噩梦连连,日夜惶惶不安,鬼董先生亦无法放心辞别。不出半月,长生消瘦许多,一夜噩梦惊醒,捉著鬼董先生衣襟哭喊不休,既叫骂东方灵、东方瑬父子,亦痛斥自己不义不孝,其状甚是可怜。 鬼董先生长叹安抚之,心知此地,不宜久留。
第17章 一夜长生又作噩梦,梦见回到酆府,立在院中,大伯酆璉持剑自堂中跑出,嘶吼不休,道是要将长生剁成肉泥。长生猛然惊醒,嚥了嚥口水,缓过心神,也不知自己究竟為何如此惧怕,无言坐了半晌,披衣起身走出门外,正见鬼董先生月下修花。 长生想起近来怪梦,默然看他背影,尚未开口,就见鬼董先生回首唤道:「长生,怎麼醒了?」长生耸了耸肩,却问道:「牙子曾说此地闹鬼,见到大伯之前,夜裡总做怪梦,梦见二人,你说,会否是鬼魂托梦?」 鬼董先生答道:「若有鬼魂,吾岂不知?」 长生茫然,喃喃说道:「如非鬼魂,那便是我自己罢……」 鬼董先生看向长生,蹙眉不语,许久才道:「长生此言何意?」 纵然鬼董先生不说,长生多少也知晓自己夜游之事,此时看他,只觉心底极不踏实,脱口问道:「朝君当真不记得前尘了麼?」 鬼董先生愕然,缓缓摇首,长生上前执手说道:「也许我前世识得朝君,才有今世缘分。」鬼董先生微笑道:「若真识得,而吾忘了,你必要打吾一顿,不然,吾亦不原谅自己。」长生忿然道:「我不是与你说笑!」鬼董先生愣了愣,未想长生突然生气,不知说甚麼好。 只因不知,长生梦裡遇见那人,立於面前,不见其容,偶尔却听得,自己竟唤他「朝君」。 长生说不明白,也自觉有些无理取闹,转而叹道:「罢了,你可不许骗我。」说完又道:「朝君所言有理,我在此处寝食难安,怕也读不进去甚麼书,趁你我尚未分道扬鑣,再陪我走一阵子罢。」 鬼董先生頷首问道:「长生想去哪裡,吾护你至。」 长生左右环视,想他初见就看中此院,费心整理打扫,住不过一个月却要走了,除去不捨,不知缘何总觉心底空空落落。看罢一圈,只回道:「沿江继续南行,该是合州,且去合州城看看罢,我们明日就走。」 鬼董先生未料如此仓促,则道:「不如明日稍作準备,后日早些啟程。」 长生则道:「明早我就去寻牙子,将此处卖了,夜裡就走。」鬼董先生知他不捨,轻叹了声道:「你若喜欢,留著也罢。何必就此卖了,或许哪日还能回来。」长生摇摇头道:「卖了还能换些钱银,如今囊中羞涩,到了合州如何是好?」鬼董先生笑道:「放心就好,区区金银,吾自為你寻来。此去不知又要几日,何必连夜赶路?」 长生倚在鬼董先生身侧,笑笑回道:「為君爱良夜,由今不惜朝。夜裡赶路,朝君还能陪著。」 翌日长生去寻牙子,本是执意要卖了,却终是临阵变卦,将最后一锭金子交予牙子,嘱咐道:「我今要出一趟远门,不知何日方回,你替我看著此处一些,莫教人佔了拆了。」 那瘦汉子一月下来连收长生两块金子,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应是。长生往市集转悠半日,才寻得把心水纸伞,上绘浅浅荷纹,甚是清雅。罢了才折回院中,收拾了衣物书卷,方知如今只餘些散碎银两,所幸马车未卖,笼统扔进车厢。到得黄昏,鬼董先生隐入新伞之内,长生锁好院门,抱了纸伞上车,一路驾车行出小巷,再三回首,终扬长而去。 待入夜,鬼董先生化身而出,与长生同坐车前。长生半夜犯困昏昏欲睡,一头杵在身边人肩上,鬼董先生含笑摇头,轻手揽过,容他靠在怀裡,顺手牵过他手中韁绳来。 说也奇怪,才一出遂寧城,虽则路途颠簸,长生却得一夜安眠。 如此又是三日路途,早已出了遂州、入得合州,但离合州城尚远。前夜路遇客店,长生投宿时找掌柜问了路,掌柜只道,合州北边荒凉一些,南边靠近山城,方多城镇。此行南去合州城,路上怕是只有三两小村小镇。 走到如今,总算是遇著一个,到时已见日落。长生跃下马车,只见一牌匾书云:赤水镇。 镇上独有一家客店,长生安顿好马儿,走上二楼客房,回首就见鬼董先生现出真身,径自往窗外看去。长生自顾打开包袱,数著所剩银两,完了一抬头,却见鬼董先生眉头紧皱。 窗户未开,不知他所见何事,只见他神色凝重,长生走近问之,鬼董先生回道:「此地有鬼魂怨气,却不厉害,今夜镇上气氛甚怪,不知是怎了。」 说罢长生也有几分好奇,索性推窗望去,竟听得隐隐锣鼓之声。又闻楼下嘈嘈杂杂,遂跑了下去看看,鬼董先生放心不下,隐去身形跟上。跑堂小二问店主人准许,想要出门,说是看热闹去,店主却不许之。长生跟著过去问道:「都有甚麼热闹?怎地夜裡敲锣打鼓?」店主人答道:「嘖,不过是那家办阴婚,有甚麼好看?」 小二年纪不大,嚷嚷道:「就是稀奇才想看!」店主人叱骂几句,著他回后院洗碗去了。长生谢过自顾出门,看看那阴婚之礼去也。 长生循喧闹觅去,见鬼董先生一路尾随,便回身问道:「朝君担心此地有异事?」鬼董先生柔声笑道:「若有厉鬼作祟,吾自不许你去的,放心罢。」长生又问道:「阳间办阴魂,鬼魂便成姻亲麼?」 鬼董先生頷首道:「如若两魂皆逝、两心相向,亲人阳间办得婚事,便成冥界姻缘。」 长生叹道:「也不知那二人因何而逝,好是可怜。」 却见鬼董先生哼了声道:「也有阳人鬼迷心窍,行不得法,尚不知此处所办究竟為何。」 片刻寻至一处宅院,四周红罗高掛,甚是喜庆,门庭大敞邀人入内。然来者不多,寥寥十餘人罢了,院中已设宴席,只待礼成便可入座。 时辰将至,便準备行大礼,长生随眾人走向正厅,厅中停放一副棺槨,前置兩道灵牌。长生遥遥望去,看不清灵牌上名姓,却听鬼董先生喟然说道:「果真是一双有情鬼,长生所言不差,实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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