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亲娘,长生既是思念又是内疚,霎时无甚麼胃口,搁下碗箸来。鬼董先生见之怜惜,抚其鬢边,长生收起心绪,侧首问道:「朝君又有何去处?」 鬼董先生答道:「吾想去遂寧一趟。」 念他从前曾為瓔珞埋骨遂寧,故地重访,不定能想起甚麼来。长生想问其妻室之事,迟疑一阵,终是未问出口,只说道:「如此我也同朝君去,此镇简陋,我可住不惯。到得遂寧城去,我再寻落脚地。」 鬼董先生应了声「好」,如此说定,又著长生不急动身,且休养几日。长生又住三日,喂饱马儿,方才啟程。 遂州境内两座大城,北有遂州城,南则遂寧城。长生不愿与鬼董先生分道扬鑣,故也不著急去那处,买好乾粮水囊,游山玩水也似地,慢吞吞地,足足走了六日才到。 遂寧城郊山清水秀、城内繁华热闹,要比遂州城舒服得多。长生寻个客店停下马车,携了纸伞,拎著鬼董先生四处溜达,又悄然往官府衙外走了一遭,果真不再见通缉他之告示,抱伞轻道:「若真留在此地,倒也不差。」 只听伞内几声低笑,未有回话,长生也不在意,穿街走巷左顾右看。此城风情,甚是得他喜欢,只是忽然想到鬼董先生要走,又生悲戚,打道折回客店休憩。 夜裡鬼董先生出门一回,深夜方回,长生问他何处去了,却只摇了摇头,想来仍未记起丝毫旧事。 翌日长生依旧逛街,只是出门甚早,鬼董先生踡在伞内睡了。长生不管不顾,仍抱著伞出门,游游荡荡,晃到了城北一隅,见有人抵卖屋舍,便也过去看看。 只见一瘦削中年汉子周旋几人之间,似是為买卖两方说价,想来是个牙子。几人议论近两炷香时分,终是签契成了。那瘦汉子收得些许浅薄佣金,便往长生处走来。原来长生旁观许久,早教他看在眼裡,想著是有生意,便匆匆过来。长生也不否认,只道确是有意寻个居所,便著他带路。 瘦汉子问他是买是租,长生不愁钱财,应声「皆可」,随他四处瞅了七八间,有别院、亦有小宅,皆不郎不秀,难以选出个合意的。长生有些乏累,瘦汉子亦渐不耐烦,都要準备作罢了,随意拐进处小巷,却见长生好奇张望,自顾走入窄巷深处。巷底尽头一座废弃小院,残旧而不破烂,老树繁盛,野花乱生,夏日炎炎之际,引来不少蜂蝶小鸟,反倒显得清幽愜意。 长生踏入院中出神望著,久久无语,只觉莫名心水此处,便回首问价。那瘦汉子却道:「公子有所不知,据说此院从前闹过鬼哩!早就无人要了。」 原是闹鬼遭弃,长生笑道:「正好,我就不怕鬼。」 瘦汉子扬起脸道:「虽是无主之地,小的领公子看了半日,好歹多少给些。」长生白了一眼,自怀中掏出一小块金子,递将过去。那瘦汉子两眼发光,咧嘴笑得快落下口水来,只当长生是头傻肥羊,连忙寻了半天钥匙,解去主屋门上旧锁。待交付钥匙,又唤他有事招呼,自己平日就在方才相遇那头附近,罢了才哼著小曲离去。 长生推门入内,只见内裡蛛网密密麻麻,一股朽木气息。院中虽是鸟语花香,屋内桌椅床架却已烂了,想来已废弃数十年岁,登时有些懊悔,却已不忍割捨弃之。只好折回客店取回马车,奔走订得家具,返回小院,已近黄昏。 再看包袱之中,已然钱财半空。 长生累得不顾灰尘,门槛出席地而坐,奈何诸物须得等到明日始,才陆续送来,不禁又气馁一叹。好在近日同鬼董先生露宿荒野,倒也惯了。鬼董先生一觉醒来,现出真身,当场看得愣了。长生笑了笑,唤他道:「朝君快看,我新家可好?」 只是日未落尽,鬼董先生出不得院中,只苦笑嗔道:「明明钱财多得是有,偏生买个破的,小少爷甚怪哉。」 长生则道:「我就喜欢,待我整顿好了,朝君可别捨不得走。」 鬼董先生展顏笑开,席地坐於门后。长生隔著一扇门,缓缓靠在鬼董先生身上,悠閒看那斜阳下山。
第15章 待到入夜,鬼董先生与长生合力将朽烂木器抬了,暂且丢到院门之外。未搬上几件,长生少爷就已累得腿软胳膊酸,鬼董先生无奈笑笑,施法召来两个青面小鬼帮手。小鬼不过半人高,狰狞面铜铃眼,幸而长生见不得,否则定要吓到。长生院中摘花木间杂草乱枝,惟见家具腾空浮起,摇摇晃晃自个儿飘出门外,有趣极了,缠著鬼董先生道是要看。鬼董先生却不為他开眼,只问他可曾买得笤帚,长生哪裡晓得要买此等琐碎物事,瘪下了嘴。 鬼董先生笑而摇头,轻道「无妨」,著小鬼搬完破物,顺道清扫灰尘去。 此俩小鬼,平日於十殿阎王处打杂做苦力,此时欺鬼董先生官位低下,兼之知他心善,趁他院中看长生时,不多留意,竟存心作弄,将他笔簿分别藏起,又将纸伞与块破木板一同丢了出去。 鬼董先生转头发现物事丢失,四处寻遍不见,有些慌张。长生笑道:「朝君记性不好,方才放哪裡了?仔细想想。」鬼董先生指了指屋内,回道:「吾正焦急,你还有心打趣。」长生怕是混於杂物,被小鬼扔了,匆匆跑出门外,果然如此。孰料只寻得纸伞,已破了。 长生取伞回来,鬼董先生当下了然,转身走入屋内,俩小鬼犹自偷笑,自顾角落裡堆砌尘灰。鬼董先生冷冷令道:「速交出来,饶尔等罪不报。」 哪知小鬼不将他放在眼裡,笑得更是张狂,连长生也听得见了,只觉阴森得很。其一尖声笑道:「小小吏使。」说罢叉腰装腔作势,瞪著另一小鬼扮道:「交出来!饶你小命!」那小鬼听了,直捧腹大笑。 长生不闻不见,但看鬼董先生面上阴晴难辨,慍怒直视前方,不知到底发生甚麼。又见鬼董先生踏前一步,背向长生,倏然朝内怒喝一声,如雷鸣也似,恁是长生躲在背后,也震得心头乱颤。稍稍自他肩后探出头来,竟见俩小鬼吓得现出形来,一个屁颠颠跪倒在地,一个趴在地上,手忙脚乱爬去角落处,自尘堆中掏出一笔,又飞身自屋簷取下簿子,双手颤颤奉在鬼董先生跟前。鬼董先生收起恶相,才回首朝长生微微一笑,又朝小鬼冷哼一声。 小鬼们一激灵,连忙擦净笔簿,再巍巍奉上。 鬼董先生漠然道:「此事吾自报与魏判,且去罢。」一听判官名头,俩小鬼更是满地打滚求恕,扯著鬼董先生衣襬哭嚎,见他无动於衷,又要去拉长生。长生受他们面容惊吓,后退半步,鬼董先生将他护在身后,亦有些心软,没好气道:「算了,吾不计较就是,清扫完毕,都回去罢。」 及后俩小鬼不敢再作捣乱,赶忙打理得一尘不染,隐身遁去。长生捧著破伞,笑道:「朝君这可走不了了。」 鬼董先生则道:「长生捨不得吾,吾再留几日就是。」 长生别过头去,明明与他才认识半月不足,确实已捨不得了,嘴上却道:「捨不捨得你也要走,我又何苦自寻烦恼?」 鬼董先生微笑不语,如今屋裡空空如也,便取了包袱过来,展开衣衫平铺墻边地上,又倚墻坐下,著长生枕在腿上歇息。长生甫卧下就沉沉睡去,鬼董先生回想近来诸事,思绪紊乱,不久也闔眼入寐。然半夜驀然惊醒,腿上轻轻,竟不见了长生。 却见房门大敞,月华银光斜洒而入。鬼董先生悄然起身走去,院中一抹身影,孑然独立,绕到面前细看,长生双目仍自紧闭,犹在睡梦中,寧静安详,竟似夜游之症。 鬼董先生不敢惊扰其神,只守在身旁静静相陪,不知过得多久,又见长生自顾走回屋裡,踡在墻下安睡。 翌日长生未觉有异,还道待屋裡佈置毕了,要去市集為鬼董先生买把好伞,才作告别。鬼董先生頷首应之,却见连日夜裡,时不时仍见他梦中夜游,只在院中佇立,并无他事。鬼董先生心怀忧虑,又不好明言,夜裡自也不敢四处游荡,惟是守著长生,寸步不离。 待得一切佈置妥当,已是十餘日后。此间小院,倒也别緻得很,长生买来许多书卷,当真要过起那寒窗苦读日子来。只是不晓得管理钱财,挥霍无底,囊中已然所剩无几。鬼董先生放心不下,明知他拖延要事,不肯给他买伞,也就将计就计不作计较,容得他拖。一夜长生又起身梦游,踱到院中,偏生逢著清凉小雨,鬼董先生取过破伞,将完好一侧挡在长生头上,无言陪他站著。 长生却无丝毫知觉,只知梦中无雨,惟有月色微弱,清灵孤傲。原来近日常做一梦,是自己凝望新月,久久不去,面前似有一人,背月而立难见相貌。长生佇立许久,忽尔啟唇,吟道:「霄霞何烁烁,月泪更夭夭。為君爱良夜,由今不惜朝。」 面前人动容,长生见之,又说了甚麼话,然而每每此时,却听不清楚,往往如是。 恰逢夜有细风抚来,几滴微雨打在长生面上,骤然惊醒其人。长生只知近来梦迴一景,却不知自己夜游,此时见鬼董先生执伞立於身前,恍恍惚惚,又将那诗吟咏一遍。不待鬼董先生作答,软软昏睡过去。 鬼董先生一惊,扔掉破伞将他接入怀裡,匆匆抱回屋内床上,褪其湿衫,取被褥盖好捂好,独守至天明方寐。 日上三竿长生方醒,见鬼董先生倚在床边熟睡,不打扰他,自顾著衣出门,见院中湿湿滴答,才知夜裡曾雨。又见破伞落在地上,一夜雨打风吹,更是残破不堪。长生叹了一叹,瞥见院门外马车,回首看向屋内,想道:「我既已落脚,车便无用,不如卖了去了。朝君早晚要走,还能给他买把上好油纸伞。」 想来却不知何处卖得,念起那瘦削牙子来,便出门寻去,问他城中可有驛站等等。哪知附近跑了大半时辰,皆不见影,只好自个儿往市集去了。 市间络绎不绝,长生在路边小摊买了碗糖豆粥吃,又沿路逛去,忽尔望见前头不远一行人马,连忙跟去看看,会否有买卖车马之所。跟了一会儿,猛地顿住,才见那行马车之上,竟掛著「丰」字瑞雪纹招牌!
第16章 梓潼瑞丰商行标誌,触目惊心。长生只觉霎时浑身冰凉,慌张愣住许久,才缓住心神,想道:「此处再往南去,就要出遂州地带了,怎还能见到家裡人?」 想罢又忍不住悄悄上前偷望,只见前头二人策马,后有三辆马车,為首一辆有车厢,后俩则拉了货。一行人停在某家店铺之外,老闆出门迎接,就见两人车厢下来。為首之人看不得清,自顾与老闆谈话,后头一人活泼跳下车来左顾右盼,作少年装扮。长生躲在暗处探头探脑,只觉看著眼熟,却愣生想不出是谁。那少年倏地扭过头来,正正对上长生目光,回首便唤「爹爹」,竟俏丽如女子之声。前头那人乃中年男子,应声走来,少年再看向长生所在,已不见了他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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