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臂犹自肿痛,方知不过一场噩梦,业已清醒。长生头痛得厉害,揉了半晌,才忆起夜间诸事,忙叫唤「朝君」。只是左右不见鬼董先生,惟有纸伞笔簿落在身旁,长生拾起伞来,左旋三圈,也未见鬼魂现身。 再看外头,日已高起,鬼董先生还能哪裡去了? 长生心起恐惧,既怕鬼董先生遇日出事,又怕鬼董先生弃他而去,惶恐之际,听得门外「砰」地一声,长生猛然抬头,竟正是鬼董先生扶著门框,跌跌撞撞进来! 鬼董先生无力垂著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摔进庙裡,倚在门后阴影之下大口喘息。长生见得,忙扔了纸伞跑过去扶,将他扶到庙中暗处,就见鬼董先生递来甚麼物事,长生接入怀裡,竟就是他那丢失包袱。 只见鬼董先生面色教寻常更為灰白,声音嘶哑,却莞尔说道:「金子皆追回来了,你莫再担忧。」 长生抱著包袱,自顾流泪,不知说甚麼好。鬼董先生又道:「吾无妨碍,只是耽搁了些,回来晚了。他们伤你,吾便想吓唬吓唬,哪知就见天明。」 遂州地带空廓,山中无甚遮阴处,鬼董先生被迫无奈,只好冒著日光归来。所幸灵力不薄,凝住阴魂,若换著寻常游鬼,烈阳一晒,便要灰飞烟灭。 然长生听言更是难过,愧疚低下头去,鬼董先生欺身过来,想要為他拭去泪珠,却陡地失力向前跌去,恰跌在长生身上。长生惊住,忙不迭伸手抱住,任他伏在自己肩前,竟觉鬼董先生背后,初次有了些暖意,触之则听他闷声痛吟,登时慌张不已。 鬼董先生亦有些惊诧,心知自身不妙,匆匆自怀中翻出一枚赤色珠子,又现出獠牙,自个儿咬破手心,握紧赤珠,低声不知默念甚麼。须臾,倏忽昏倒。 长生连连唤他,也不见鬼董先生醒来,急得直哭,却闻一声急躁斥道:「日光日白!寻吾作甚?董狐,吾很忙……」 来者远处现出真身,抬眼就见鬼董先生倒在暗处不省人事,即刻止住了话。长生望去,只见来著亦是青年,如鬼董先生一般,青白面色、足下无影,身上官袍亦不相同,乃是青绿之色。 此鬼星眉剑目,英姿挺拔,神态刚正而凌厉,甚有威仪之相,快步朝二人走来。长生坐在地上,泪尚未乾,手中抱紧鬼董先生,喊道:「你、你是谁人!休要过来!」那鬼嗤笑一声,挥了挥袖,长生就觉自身动弹不得,眼睁睁任由那鬼掰开双臂,扶起鬼董先生。 鬼董先生犹未甦醒,那鬼唤了几声,不见反应,遂问长生道:「他何至如此?」 长生连口舌也难挪动,勉力说出「太阳」二字,就见那鬼低哼了声,解开鬼董先生上衣,看向背后。只见鬼董先生背后半边焦黑,竟教日光灼伤不轻! 那鬼揽住鬼董先生,忽又看向他面容,伸指挑起唇角,见其尖牙,蹙眉道:「董狐现厉鬼之相,有多少时日了?」见长生不能言,又一挥衣袖,破其禁咒。长生尚骇然看那伤势,更不懂何谓厉鬼之相,喃喃说道:「甚、甚麼?」那鬼则道:「獠牙乃厉鬼之征,若现此相,随后必还有赤眸、长舌,终要堕恶鬼道也。」 然鬼董先生赤眸长舌,长生已全然见过,此时愣在原地,不敢明言。那鬼抚在鬼董先生伤处,眉头紧皱,低声自语道:「怎就伤成这样?」 长生急道:「朝君还有救否?」 那鬼看也不看长生,回道:「救自是能救,董狐阴魂损耗如斯,且回地府休养百年,再言其他。」 说罢為鬼董先生披回上衣,拥进怀中,眼看就要带走。长生想到要与鬼董先生就此分别,忙拉住那鬼衣襬,急切问道:「便无他法了麼?」 那鬼侧首注视长生,难辨阴晴,半晌才道:「有。」长生问他如何,又见他冷冷答道:「人血大补。」 本道凡人如斯,当惊怕退避,哪知长生毫不犹豫,当下挽起袖子递出臂膀,连声问道:「我可以麼?我可以麼?若能救他,教他饮乾了我也成!」 那鬼嗤笑几声,又看向鬼董先生,见他面色著实不好,心下担忧,也愿兵行险著。遂将鬼董先生缓缓放下,至佛像前取来个缺口旧碗,置於地上,问道:「凡人何名何姓?容吾记下,也算一举善行。」 长生愕然,答道:「酆……董长生。」 那鬼頷首应之,又著长生伸出右掌。长生依言,就见那鬼将碗推到掌下,伸指往长生掌心一划,并不觉痛,却见掌中渐而裂开一道口子,直有两吋长方止。那鬼见血汩汩外渗,命他握拳,长生使力握紧,此时才觉手中刺痛不已,强忍放血,半晌才听那鬼说道:「好了。」 半碗鲜血,腥气艷如铁锈,那鬼端起送到鬼董先生处,小心仔细,徐徐灌了几口入他嘴中,就见鬼董先生半睁开眼,嗅得血气,发狂也似地捧起碗来大口饮尽。饮罢才回过些魂,抬眸看去,哑哑唤了声「魏判」,又侧首见得长生,微微笑了,才又昏厥过去。 长生按住掌心伤口,见状就要跑来,魏判却道:「莫慌,午时未到阳气游荡,难以调养,且教他歇息就好。」 说罢,走近长生跟前,信手化出一道白巾,蹲下身来,為他缠在掌上止血。长生怯怯问道:「朝君不是鬼吏麼?怎又是厉鬼?」 魏判回首看向鬼董先生,轻声一叹,答道:「他本非厉鬼,只是从前曾受戾气所扰,今现厉鬼之相,怕是戾气反噬之故。」长生似懂非懂,又见魏判自身后取出本簿子,翻来覆去,提笔记下「董长生」名,又不知书了一句甚麼。魏判见长生好奇观望,自顾言道:「吾乃地府判官之一,司赏善罚恶之职,故记一笔。」说著又指向鬼董先生,续道:「此魂得司鬼界『董狐』之职,亦吾所判,荐於阎王殿下也。」 长生恍然,想来鬼董先生与魏判相交甚久,便又问道:「先生知朝君生前事?」 魏判沉吟片刻,本不愿多言,但见长生甘愿為之取血,终是答道:「只知董狐生前行善,曾為官修史,死后魂魄受禁无从转生,吾怜之,故荐其司职。」 长生惊道:「何谓魂魄受禁?朝君又怎忘了许多?」 魏判稍有不耐烦,嗔道:「地府飞光以万万年计,吾岂知此间一切?」缓了缓声线,又道:「忘者,亡心也。董狐曾误饮奈河之水,一时错失,亦天道耳,使其专注其职,无甚不好。」 长生不自轻叹,又望向鬼董先生,忽觉魏判倏然凑到跟前,俯首注视。长生奇怪低头,只见胸前所配那凤头觽,不知何时晃了出来。 魏判握在手裡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此物怎会在此?」
第12章 凤头扁觽在魏判手中,似乎隐隐透光。长生捉住颈上红绳,将它扯了回来,不敢说是自家宗祠寻得,只道:「家、家中见得,朝君道此物闢邪,我便戴著。」 魏判回首看向鬼董先生,又看长生,沉声嘱咐道:「此物法器也,必然闢邪。然必须仔细护之,断不可伤损破裂,否则必有祸事。」 长生点点头,连忙收回衣襟之内。魏判照看鬼董先生片刻,道尚有公务在身,日落再来,便消失不见。长生守在一旁,忧心不已,忽闻外头不知何处传来喧闹,怕会往庙裡来,便悄然出去查看。废庙位处高坡之上,人声甚疏,长生寻至一古树后,朝下眺望,只见远方官道上一行官差押送犯人走过。那几个犯人被麻绳穿成人龙,长生定睛看去,竟就是昨夜打劫他那几人,连带那领头官差,通通受缚! 夜裡鬼董先生為长生追金,又欲报復,略施手段将几人吓破了胆,随即捆了扔在官道上,只待人发现送官。那几人犹自鬼哭狼嚎,仿若失心疯魔,不知究竟受了何种惊吓。 长生臂上作痛,折回废庙中去,自顾揉了揉,想来只是皮肉受伤,并无大碍,只因失了大半碗血,些许头昏乏力,倚在鬼董先生身旁,不久也呼呼睡去。 许久日斜西下,鬼董先生悠悠转醒,抬眼就见魏判坐於面前,执卷读他所书鬼传,正读得入神。又尝得口中血腥,迷魂至极,侧首见长生手上包扎,顿时明瞭来龙去脉,不自抿了抿唇,舔去最后几分残留血气。魏判见他醒来,轻唤问道:「董狐,你今伤势如何?」 鬼董先生伸手揉按肩后,剧痛已消减许多,便道无碍。魏判闔上书簿递还回来,斜眼睨向长生,又问道:「此又何人?你不好好写书,怎与此人同行,还闹得满身日灼?」 长生尚未睡醒,鬼董先生低叹道:「偶遇而已,此人遭逐出家门,吾亦有责,故护他一段时日。」 魏判沉吟,再三问道:「如今又要往何处去?」鬼董先生摇了摇首,魏判则道:「日前才听牛头马面抱怨,此处南去不远有一青石镇,据说镇上有一孤魂,长年流连,已数十载矣,董狐不妨一探。」 说到半路长生业已醒来,只因好奇二鬼所言,仍闭目佯睡。鬼董先生与长生本就向南而行,便道:「正也顺路,下官自去探查则个。」 直至日落,长生听他俩閒聊数语,不外是地府诸事,并未提及鬼董先生旧事,便也作罢起身。魏判忧虑鬼董先生伤势,随行陪了一段路,长生遭他们甩在身后,眼见鬼董先生与他谈笑自然,心底甚不是滋味。到入夜时分,眼见山野有处驛站,鬼董先生才回首道:「长生也带了伤,既有金银,不如在此僱辆马车,便无须你辛劳。」长生不冷不热,只应了一声,径自提著包袱过去。 魏判待他走远才道:「董狐,你此前从未见过此人麼?」 鬼董先生愕然片刻,答道:「吾不记得……想来不识。」 魏判又道:「那玳瑁觽本属吾物,他既得之,许是冥冥之数。董狐得閒时,不妨带他去幽都看看。」 幽都乃酆都之城,即鬼都也。鬼董先生微笑道:「长生乃阳人也,去幽都作甚?」 魏判自顾从怀中取出一枚丹丸,递给鬼董先生道:「此丹能助你调养阴魂,乃吾找崔判要来的,你且服下。」 鬼董先生作揖答谢,接过仰首吞了。魏判笑道:「与吾客气甚麼?既到此地,吾便不跟随去了,董狐,好自為之,休再不惜己身。」 不久,长生牵马车归来,已不见魏判踪跡,遂问之。鬼董先生答道:「判官向来忙碌,不同行了。」长生执起鬼董先生双手,轻声说道:「朝君以后,莫要再為我犯险了。不过是些钱财,实不值当,我遭人打了,也是我傻。」鬼董先生轻笑道:「小少爷才不傻,莫要胡说。」 说罢同坐车前,驾马动身,长生一日未进水米,鬼董先生也添几分焦急,并不多言,快马赶了俩时辰路途,终是寻得个小镇,长生问之,正是青石镇。 此地仍是遂州境内,只怕又遇著遂州城中事。所幸夜已深了,行人不多,长生寻到客店,也未见有人认出他来,便放心要了客房,又点来满桌菜餚,终得一饱口福。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3 首页 上一页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