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头一场上演,到来的看客不足百人,于四面分席而坐,颇显得稀疏寥落。 江铭越坐在北面正中央一间雅座,视野已能望间后台备戏的伎者,除了场面差些热闹,倒也确无更多的挑剔之处。更何况,他今夜的兴味,此刻暂且不在戏台之上,他已将侍立于侧首的聂堇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越发觉得此人身段窈窕,虽不乏武人的稳健,但也略约可以推断腰身的柔韧。 他久游花丛之中,自认对床上之事颇有一番心得,妓子们大多顺从过甚,美则美矣,总少了几分刺激,他苦寻新巧而不得,今日却忽得开悟,从前他居高临下,又以钱财相诱,所得之人,总是很快就拜服于他,失却了徐徐图之且波折反复的意趣。 而今这人,似乎自仗本领,又无意于以色侍人,想要图得,绝非施予慷慨就能轻易成事。徐步渐进,求一场身心皆悦,似乎也不失为一桩崭新的消遣——江铭越浅浅抿入一口茶,愈觉幽香淡雅,回味无穷,眼瞳中已然泛上了微醺时的迷醉之色。 其他入场之人,都不似江铭越这般心系旁逸,一进客座,便被台上一对银光璀璨的鹿枝台架吸引住了目光。 两座台架之间,搭有极繁复的细索,台架之下,亦有长短不一的银漆桩柱间隔点缀,台幕所绘为月照山水,又有伶人于台下播撒雾水,挥散成烟云,令台基于朦胧中若隐若现。 一声金铃脆响,三名伎者身系绫罗,从天井顶端而降。心猿意马如江铭越,此时终也凝定了眼,敛回对身边人的关注。 伎者们飞绳走索,宫廷园林,花鸟樊笼,皆是有碍发挥的布景,遂而择了神鬼故事为戏码,坐落于天穹凌霄,动辄腾空起跃,戏文只作穿插缀合,主要展现表演之人的轻盈灵动。比起市井当中毫无承托的硬地,此时的台架之下,都铺了半丈高的软垫,且有大量看似装饰的挂索作为缓冲,伎者的动作大都因为心有所倚而放开了许多,腾跃之际,更加潇洒肆意,仿佛当真在层云之上,身化飞鸟,展翼时无拘无束。 聂堇至此方才理解,赵容为何丝毫不见赧于所择之途。他能为诸多身世飘零之人提供衣食,以艺授之,以礼化之,即便仍有不得不迁就之处,但至少不必身居漏檐,时时遭人白眼。 倘若他与郑轩境遇相同,没有被傅家收养,或许流落至今,同样盼着找到这样一处栖居之所,潜心习艺,亦能为人所赏,为人所敬…… 十数名演者齐舞已毕,众人稍觉沉闷,乐舞生平的宁和气氛,霎时被钟磬声击断,擂鼓从低伏转为震聋,伎者分列两端,化为两派天兵,盘斗胶着,尚未分出高下,忽有两名玉冠金衣之人腾至台架顶端。 既是率领众人的天将,两人的体格势必不能显得单薄,因而分明两个清瘦人物,腹部却填塞得壮如酒坛,如此行走于细狭的索链之上,乍看之下身重足轻,滑稽非常。两人戴了花纹相仿的面具,仅在颜色上以一青一红作分辨,聂堇幸而经赵容提点,知道戴着青色面具的就是郑轩,暂不至于为了寻人而眼花缭乱。 伎者大多舞技娴熟,虽然未涉武学,但对练一些你来我往的套招,倒也不至于难于登天,只因时间急迫,郑轩苦练了一晚,仍有稍显滞涩的生疏回合,几次显出支绌,台下便能听到隐约的嘘声传来。 这里毕竟不是比武的地方,大多数人还是能够分得清场合,不为嘘声所扰,可在两人斗战正酣之时,一丛鹿枝上竟忽然点起了火苗,疑心这或许是有意的设计,众人等待参演之人的反应,并未因惊诧发出呼叫。 江铭越看得惊奇,正想给身旁人指一指火苗的方位,扭头一看,人早不见了踪影,只有侧旁大敞着的帘隔,竟是走得匆忙,不惜让他这顶贵的公子灌一领寒风。 “该死的!”人一走,江铭越便立即忘了矜持,“还没跟着我几天,就敢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 江铭越拿出恨不得将扶手劈断的力道重重落肘,博来的却是骨痛欲裂,痛得嘶嘶声唤,连原本因何而生气都弄不清了,正待起身离座,另一侧的帘布又被一人粗暴扯开。 “江公子,戏还未完,急着走哪里去?” ----
第11章 ====== 来人比江铭越高出了半个头,面中嵌着一道翻出血肉的狞恶疤痕,肩圆背阔,腰壮如桶,一看即知非为善类。 除了自己上门的聂堇,江铭越身边原也携了五名护卫,按说有如此长相的男子擅闯雅间,早该被驱逐出楼外,可是这人衣装端整,吐气平缓,根本看不出与人打斗的痕迹,江铭越又惊又怕,正要放声高叫,男子挺步直进,当即掩住了他的口鼻。 “江公子,赵阁主如何用心,你岂能辜负了他,搅了众位看客的兴致?” 江铭越心想这人好不讲理,奈何口齿受制,根本作不出反驳,待他不再挣扎,男子竟自行松了手,但转身就在他的肩颈、胸口等处轻附几指。 江铭越张了张嘴,果然发不出声音,再要迈腿,顿时也觉僵软莫名,才走得一步,便不受控制地往侧边栽倒,还是借了男子的扶持,方才于靠椅上坐稳。 他咬牙切齿,却连一声盖过蚊鸣的嘶叫也发不出来,驱动不了的双腿,更使他胆颤心寒,浑身上下都战栗不止。男子一手按在他肩侧,江铭越忍不住瞥眼偷看,相比臃肿的体格,这双手虽然筋节突出,虬结四伏,但到底略显清瘦,与滚圆饱满的腰腹颇有不谐。 一等静定下来,江铭越所能察觉的不谐便远不止于这一处,譬如那条血肉裸露的疤痕,并无鲜血外溢,看起来却始终新鲜,仿佛挨下那一刀不过是在一刻之前。高鼓起来的肚腹,竟不能使得此人身形略仰,不是腹中太轻,便是明明放纵饮食,却还十分在意自己的体态。 他甚至想不顾性命,用冷眼以示讥嘲,奈何对方全不多看他一眼,视线凝定于戏台之上,根本不予他能施为的机会,他便也只能循其视线,看向戏中人犹在纠缠的打斗。 台上布景未变,似是为了凸显主角,台下结群拼斗的伎者纷纷涌入幕后,仅只留下演奏琴萧的伶人,台架上的火苗不知何时已散作了十数团,但暂且是为零星点缀,尚未蔓延开来。就算这是事先有准备的布置,众人也仍为高空中悬立而对的两人捏了把汗,幸而并未耽延太久,两人又过得数招,便有重锣连敲,仿拟骤雨的水幕喷洒而下,尚在窜升的火苗不一时已被逐个扑灭。 捱过一惊,又有新险,经了水浸以后,搭连在台架之间的绳索,瞬时变得极易打滑,两人还要作出种种佯示打斗激烈的动作。从起火到灭火,郑轩都是全不知情的懵然,一时无法安心,只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上首静坐的赵容。 赵容嘴角微扬,拿出一柄合拢的折扇,扇梢倒转向下,垂抵扶手,又将两指抵于善侧,交替下顺。郑轩总算意会,这是要他离开台架,将打斗挪至地面。 绳索湿不留足,原先定好的精彩回合,势必无法完满上演,挪到地面上,固然比不得原来的刺激,但只要能无顾忌地使出动作,总也不至于完全浪费了编排之人的心血。 郑轩朝搭档比手示意,两人同时赶到绳梯侧,作追赶状,一前一后地向下攀爬。他们仍在戏台中央,一举一动都在拘束之中,加上绳梯松散简陋,安稳起见,两人都不敢太过仓促。 正来到台架中段,郑轩面前忽而闪出一道青影。聂堇并未对身形作出任何伪装,郑轩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修长纤细的两指中间,夹有一根长逾三寸的银针,针尖紫光微漾,显是淬了某种毒药。郑轩总算明白,自己这是又逃过了一劫,正想说些什么,却还不及张嘴,便听得聂堇冷冷道:“演你的,别停!” 话音未落,聂堇已自侧首纵出,一径隐于幕布之后。 郑轩一口气吊在心间,绳梯已至底端,神思犹然恍惚,他知道但凡被赤龙子盯上,就算侥幸躲过了一劫,对方也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何况,他所仗持的还是旁人的一时兴起,如果不是聂堇好心,他前一日已经命陨于高台之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攥了攥拳,为自己的渺弱无力感到郁愤。 赵容排演的对招相当繁复,一等对方出了手,郑轩便忙于招架,再不敢有一刹的分神。众人原本诧异于忽然登台的那人,见得两名演者斗技投入,都也暂时抛下追索,专注品评两人的招式和身姿。 两人从台前比至幕后,戏幕由武入文,勾带出两名天神早年结识的回忆—— 他们替天庭征战,数度同生共死,彼此信赖,如手足兄弟,不曾想,一场险战当中,一名天神腹背受敌,另一名天神并未按照实现的约定及时增援,致使一神受贬,此后各自为战。 两神各据战果,多年勤战不歇,从当初的小神层层晋升为执掌一方的武神,因为当初生隙,多年相看两厌,摩擦不断。某一日被天帝宴请,两人恰逢酒兴,偏巧走到同一处观景胜地,手下先起了争执,俱称自己先至,两人皆感烦闷,索性放开了手脚,各施手段,战了上百个回合,仍旧胜负未分。 兄弟情分已断,二者却都从这一场较量当中看出对彼此的欣赏,正欢纠结未解,天帝竟乍然而至,质问二人为何于天宫中私相拼斗。 两神战绩卓著,多年地位显赫,深受天帝倚仗,此一时破绽露出,早有伺伏者觑机而上,声称二神私下勾结,暗谋颠覆之举,只因各自贪心过甚,未能达成共识,由是撕破脸面,在此大打出手。 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二神位高权重,天帝本有忌惮,正待呼出刑官,一抹青影凌空而降,丢下一个通体漆黑的包裹,在众神膝前蜷曲扭动。 等包裹露出面目,当初失信于友的天神很快惊吼出来,原来当初未肯增援,乃是此人窃取兵符,窜报战果,导致错判战势,令原本并肩作战的好友背道而驰。 受敌营收买的奸细被处决,天帝的信任终究还是留下了缺痕,两名武神虽然降了位格,但前嫌已弥,职份稍卸,增得不少闲暇时光,饮酒赋诗,登临阅景,正所谓收之桑榆—— 戏幕已落,江铭越正感意犹未尽,胸口便重重挨了一掌,他正想喝骂,齿间竟当即被塞入一团黑布,他方才念及一直站在身旁的那名男子。 赵容施施然迈进雅间,“张大侠,江公子乃是贵人,还是莫让他受委屈的好。” 男子为傅征所扮,脸部正中的疤痕,正是赵容本人的手笔。 傅征冷哼一声,颇不情愿地催点几指,将江铭越被封的穴位悉数拍开。 江铭越将黑布扯下,本想鼓足了气势威慑两人,双腿才一用力,便即从座椅上跌坐在地,瘫坐了好一晌,方才寻回腰部以下的知觉。 “赵容,你好大的胆!”即使站不稳,江铭越还是抬手指向赵容的鼻尖,身形晃动,连带着嗓音也明显发颤,“我抬举你这么多年,你居然敢勾通一个莽匪跟我作对,莫以为我那般看得起你,就能任你为所欲为,这地方你既是不想待了,明日我就找人来拆了,看你一个贱透了根的婊子种,能在哪里找到旁的凤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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