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才知道,为何在江铭越面前,傅征会那般狂躁难平。 富贵人家好男风者,他并非不曾听闻,但是在他看来,喜欢男人也好,蓄养妓子也罢,食色喜好,皆取于各人所愿,不该由自己褒之贬之,听得多了,也不觉有多么惊奇,当时只觉事不关己,无须作出任何考量。 未曾想,他正还考虑要如何与傅征维持主仆之分,竟就这样被傅征阻断了进程。 当时思绪混沌,全来不及细想,此时能冷静下来,他的每一个念头都被懊悔所占据。 如果他早些理解傅征这数日以来的诸多古怪,对方若凑近过来,他定能及时躲开,事后再避退几日,彼此不要见面,等淡了疯怔,想清自己最多不过是个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不解风情,亦不擅风月中事,兴味一减,便不会让他如此地难作决断。 倘若应对不善,往后他于傅家必定再无立身之地,幸而傅征的父母都不在庄中,聂堇根本不敢设想,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将会以何样的方式离开饮剑山庄。 他已在傅家待得够久了,其实要想回报傅家,并不需要一直留在山庄之内,钱财与声名,只要有心,就算在山庄之外,也无妨为傅家谋求。 十七岁的年纪,足以让他在外自谋生路,哪怕一身武技尚未成气候,寻常的武行已经完全能够容他胜任一个教习,此外还有护镖、护院、打手、刺客等种种的营生可做,早不该是幼时等待旁人救济的可怜模样。 离开傅家似乎并不太难,聂堇很快想到了很多可以做的营生,就连郑轩所做的杂耍行当也包括在内。临走之前,却有一件事,他却感到尤其棘手,迟迟想不到该如何决断。 他因懈怠惹恼了秦祯,本来应当尽快恭请致歉,争回师徒之间的情分,至此却因为傅征的安排,平白耽搁了两日。 秦祯性子淡漠,师徒之间只谈武技,不言其他,拖延懈怠,再加上多余的解释,只会令秦祯更加反感。 聂堇摁住眼角,愈感到头痛欲裂……他想尽快找到秦祯,哪怕遭了对方的拒绝,多少也能助他下定决心,可既找了师父,总不好说自己因为傅征的缘故不想再做人家的徒弟,若是打算挽回此前的拙劣表现,他又须得展露一二点用功处,不能再一次露了生疏。 都怪傅征——他心想,这一切若不是因为傅征,怎会令他如此的寸步难行…… · 过了将近十日,聂堇都意外未再因傅征犯难。 当晚他思来想去,总觉不该辜负了当年傅充为他苦口劝秦祯收自己为徒的心意,而且要离开山庄,也不能不经过庄主本人的准允,由是他左右权衡,终觉只能静下心来,涤除杂念,把精力全数倾在练功上面,以好在让秦祯回心转意之时,能有充足的底气。 按着当时的记忆,聂堇尝试复原秦祯设置的场地,他本来极不擅长此道,但既不能拜托傅征,便也只能亲力亲为。 一旦动起手来,他便对秦祯的用心颇有所感。 据说轻功到了一定境界,进速就会放缓,不会随着内力的积累有太大变化,秦祯却告诉聂堇,这无非是不肯在习练的场地上下功夫,只要极简单的布置,加上几条事先明确必须达成的规则,功成以后,再堆增其他条规,如此层层累积,循序渐进,即使是资质奇差之人,常年坚持下来,亦会看到可喜的提升。 道理固然不错,但人生在世,总不可能时刻绷如紧弦,越是开端不如人,就越容易在往后感到枯燥难熬,应付眼前的功课已经十分疲惫,如何还能狠得下心,让自己承受更难捱的苦痛? 聂堇深以为,倘若世上所有的高手都肯像秦祯这般,对每次设下的功课都有极严苛的要求,这世上或许根本就不分奇才和庸才,哪怕是截朽木,也能让秦祯敲打成形,坚不可摧。 花了将近两个时辰,聂堇终于布置好沙坑里的暗线,在侧沿系上响铃,点燃柱香。 第一炷香燃尽之前,他每行不到五步,就会控制不住向下沉陷,因是乱绳交织,两道绳结之间,距离或长或短,根本拿捏不定一步的幅度,且每一步都无法确切迈出,必须提前伸足试探,导致总显得脚下忙乱,常年习练的步法完全得不到发挥。 燃起第二柱香前,聂堇心觉按着秦祯最初的要求,根本没有一丝能够成功的希望,因此将暗线逐一牵直,形成整齐划一的棋格,脚下有了规整的步幅,这才终于能够掌握在绳线交错处落足的轻重,如何才能恰到好处,不至于一落定就下陷。待他能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捱住身形,不把铃铛弄响,他才转而将绳线拽乱,从头开始摸索。 克服了此前的忙乱慌张,聂堇探足的动作从容了不少,尽管绳线交叠的走势格外纠结,他也能很快觑见开解的空当。最后一重障碍,便是要破除对目力的依赖,此前还能在沙面上看到绳结的起伏,天色晦暗以后,已然暧昧不清。 这一试,足足五日的时间过去,聂堇都还在依赖脚下的记忆,每当记得熟稔,他方能从沙阵中顺利通过,一改换绳线的位置,从头来过,他便又要屡屡犯错,练到脚下毫无迟滞,总要耗去好几个时辰方能作止。 他终是练不动了,瘫坐在地上,满眼空茫地看向远处一株高树。 跟腿坠重物的练法比起来,这样的练法并不会在短时内耗空力气,不会让双腿疲痛难禁,可是心境上的压抑确属前所未有。 他过去虽已跟着秦祯习练过不计其数的步法,也在各种样式的桩柱上疾走纵跳,但从未有哪个会像眼前的沙阵一般,随手牵扯几下,就变得面目全非,让此前的积累全不作数。 他不记得自己这些天睡了几个时辰,一日三餐有什么样的吃食,所有的感知似乎都系在了沙坑里的那堆乱线之上,哪怕闭着眼,他也总在不由自主地推算,眼下的分布是何种模样。 越是如此的全神贯注,越是令他的体力消耗得飞快,一等心神放空,他便感到四肢百骸的每一处都滋生着漏隙,要将他的气血倾散在躯体之外。 日光正盛,他却忽感眼前罩上了一层雾气,所见种种,都模糊了轮廓,渐渐连形状都分辨不出。 冷不防地,他感到身下一空,他努力想去分辨,是否是从某处失足追跌,但眼前的蒙雾忽而转为深无边界的黑暗,仅存不多的意志即刻如烟云般消散。 “醒了?” 聂堇环顾四周,所见的陈设陌生又熟悉,呆坐了好一晌光景,他才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他掀开锦被,急忙要下榻,脚才落了地,膝下却猛然一酸,就要往身前栽倒,傅征斜坐在窗边,神色慵懒地支出一手,恰合聂堇所需,正正揽在他胸前。 聂堇借着支撑站稳,傅征也并不得寸进尺,迅速抽回了手,神情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手一伸,就算聂堇真正摔倒,他也并不是十分在意。 如此一来,聂堇更以为差错在自己身上,不便于此地久待,尽管双腿麻木,却还是竭力持稳,试图朝门畔迈步。 “我抱你来的,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连那个卖艺的小子都知道说几句感激涕零的废话,你便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傅征本意是想开个玩笑,聂堇却作了真,他与郑轩的处境何其相似,受了自己还不起的恩惠,如今追讨上来,就算不经傅征提醒,他也知道空说无用。 聂堇满心的焦灼无措,脚下迈不开,面上更透着仓皇,他不该躲,当下也无处可躲。傅征挡住了前路,笑意张扬,仿佛见到了兔入虎穴,注定要吞下眼前的腹中之物。 傅征冷嗤一声,笑中带谑:“想好了,便说罢。” 话外之音,是要他立即给此前挑明的心意给个答复。聂堇眼下终于能听得明白,如果只就着字面意思,谢过傅征前一日的照顾,今日要对付的,必定又是此前不敢直面的暴怒。 他清楚傅征不可能对他拳脚相向,恼怒透在面上,仍是一种心智尚未成熟的体现,或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傅征就能学会隐忍,将梗于心中的不快掩藏得毫无痕迹。 到那时,傅征就已迈过了少年人的阶段,不论境况如何,都能沉得住气,不为情绪所驱使,他与傅征之间,将有更多的秘密,不会同彼此言明。 聂堇情不自禁,抬手抚上傅征的眉骨。 他们原本身量相近,如今他却要微微踮起脚,抬着头,方能顺遂地触及,肩廓也从不知何时起,大了远不止一圈。 日光从正面投来阴影,将他完完全全地笼罩在内,已是深冬时节,胸腔内却总蔓上一股热潮,催迫着他,只能前迎,不能后退。 聂堇微垂头颈,发出一声近似自嘲的轻笑,“同你相好的,我可是第一个?” ----
第14章 ====== 聂堇性子内敛,傅征本以为还要经历一番迂回,不想却意外顺遂,如此一问,被动的倒成了自己。 傅征失了挑逗的玩味,略显慌张地为自己辩白:“当然是第一个,我岂是江铭越那样的亏心汉?好着一个,还惦记着无数个。” 傅征仍对江铭越念念不忘,聂堇觉得好笑,故作郑重地反问:“你不是,我若是,又该如何?” 傅征听不进这样的话,当即怒目圆睁,聂堇看着惹过了头,便凑近了,用额头抵住傅征的胸膛, “学堂里的功课不好好做,外面没少听见那些浪荡子的行径,这下倒好,还连累上了我。我若不答应,你便要同我翻脸,从前的情分都不作数,你说,这叫什么?” 聂堇或许并不喜欢自己,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为他成了断袖,傅征不是没有过类似的顾虑,可他认定了的,一旦起了头,就决计不会在半途停下。 他宁可与聂堇不再往来,也不愿意总是被蠢动的心绪折磨,在心上人面前时时勉力克制。 “你既答应了,就表明我不是自作多情。”傅征揽住人,嗓音低沉,“若是你先有的心思,兴许能憋一辈子,埋进了土里,也没人能知道。好在我是个混的,你躲也躲不掉,往后怎样,要多想想自己,我不是你那木头师父,成天价儿地给冷脸,不把你当个人。我同你好,是想看着你高兴,我若生气,那必是你招惹了不该招惹的,让我看不过眼,你若不再犯,我自然没有同你置气的道理。” 聂堇挨着傅征的肩,收紧搭在对方腰间的手。如此亲昵地靠近,聂堇的心思却渐渐冷静下来,其实至此他还未能想明,往后要如何与傅征相处。 答应下来,更多的是怕傅征动辄失控,想要暂加安抚,亲近也好,暧昧也罢,目前的关系,至少能让两个人好好将话说开。 傅征待他,大抵是出于久囿深院的枯燥,想寻个唾手可得的刺激,等见了真正心爱的女子,必然会立刻转变心向,很快迎娶过门,成家生子,顺畅地延续山庄血脉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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