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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岸没有再听。他转身回到了里间，快到晌午了，阳光又开始变得稀薄藏进了云层。朔风凛冽，人或为草芥。 午饭时桂宁远端着承盘进来了。两三样精致清淡的小菜，都是淮岸平时爱吃的。还有一个熬药的砂锅，旁边已经倒出了一碗药。 “阿淮先喝了药再吃饭吧，这药刘太医嘱咐过要空腹喝，这会儿应该已经不冷不热了。“ 桂宁远伸手又摸了摸药碗。 “阿宁，刘太医的话我都听到了。“ 淮岸笑了笑。 “什么话？“ 桂宁远皱眉不解。 “去势之药。“ 淮岸笑得凄凉。 桂宁远眼眶一下子红了，盯着淮岸看了片刻，也笑了笑，笑得比通红的眼眶还心碎。桂宁远当着淮岸的面儿抓起药碗一仰头两口咽了下去，又举起砂锅直直往自己肚子里灌，连药渣都嚼了往里咽。淮岸去抢也没抢下。 桂宁远烫的满嘴通红，呛得咳嗽。淮岸去拍他，他也甩开了。 “阿淮，你觉得我会给你喝那种药？“ 桂宁远抹掉了嘴边的水渍，眼泪滚滚而下，嘴边被烫到的地方已经开始起泡。 “我不该这样想你阿宁，你喝的这到底是什么药啊。你喝这么多要紧吗？叫太医来看看吧。“ 淮岸也哭，哭着吹桂宁远嘴上被烫出的水泡。 桂宁远见不得淮岸哭。也不气了，一把搂过淮岸。“固胎补血之药，我反复向刘太医确认过会不会伤及男子根本，刘太医再三说这药健脾养胃，养血行气，不仅没有害处，反而大有裨益。“ 淮岸低头不语，只是垂泪。 “阿淮，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我要的是你。如果没有了，我也只是心疼你受罪，你如果怀的辛苦，以后就都不要了。” 桂宁远用袖口柔软的布料抹掉了淮岸脸上的泪。 “有时候真恨我自己这个身子，领兵打仗是个负累，怀孕生养也是个累赘。“ 淮岸苦笑摇头。 “不是这样的阿淮，刘太医说了，只怪我太心急，这胎也不用强留，留得下最好，留不下也罢，等这次之后，如果能防止受孕，安心调养一年半载，以阿淮的身子骨，再想有孩子完全没问题。” “此话当真？” 淮岸握住了桂宁远的手。 “自然是真的。我不可能拿阿淮的身子开玩笑。” 孩子果真没留住，回到西澧没几天孩子就掉了。 “这些都不重要，阿淮，我要和你成亲，昭告天下。” “孩子掉了也罢，没有负累。在你册立我之前，陛下先允我带兵打仗，为西澧建功立业。” 桂宁远望着站在窗边的淮岸，挺拔坚韧，真的不是他帐中的妇人，不是添香的红袖。那是边地的雪松，是吹不散的坚冰。 “我答应你。只是你现在身子骨还弱，等你养好了这个月，我就正式在朝堂上拜你为西澧大将军。”
第八章 急桨烟村远。 淮岸养小月期间桂宁远几乎天天都来，只是来得很晚，每次也睡不安稳。天不亮就起来了。淮岸几乎都是在迷迷糊糊的梦中见到他。 北漠六族结盟，南下攻打西澧，大溟门户大开，借道给北漠，容北漠一路畅通，直犯西澧边境。敌军来势汹汹，满朝堂望去，竟无可用之人。先帝尚文，文臣本就多于武将，桂宁远在边地征战多年，手下得力的将领死伤过半，告老还乡的又有数人，驻防各地不能调回的又有几人。 “朕为中军将，统帅三军，华将军为后军将，领粮草辎重，前军……” 前军为先锋军，必得是骁勇善战之人，桂宁远放眼朝堂，武将不堪用。“罢了。三路并两路，朕……” “北漠六族倾巢出动，背后又有大溟暗中支持，分明就是想一举吞下西澧再与大溟瓜分，陛下这半月以来派往各国的使臣，怕是没有说服任一国君与西澧结盟吧？大家都知道这是块硬骨头，啃不动就把牙崩了。三军犹嫌不够，并两军乃是下下策。“ 淮岸布衣长袍，从殿外走来，身后是殿外一片耀眼的春日阳光，仿佛他就来自于那春的深处，为这大殿铺下万丈光芒。 群臣唏嘘，纷纷侧目，淮岸不为所动，撩衣跪于大殿之上。“陛下恕罪臣擅闯朝堂。只是罪臣归降数月有余，承蒙陛下不弃得以苟延残喘，愿报知遇之恩，为西澧击退敌军。“ “陛下，这次战事牵扯大溟，这人以前是大溟主帅，怕是不妥。“ “陛下，淮将军威名在外，如今能为我所用，再合适不过。“ 群臣吵吵嚷嚷，桂宁远只觉得头一阵一阵发慌发紧。他不是非要金屋藏娇，只是淮岸小产才刚满半月。 “淮将军心意朕知道了，只是……只是有待考察，此次战事不为启用，可以把驻守他处的几位将军校尉调回。“ “诸国不愿与西澧结盟，就是为了等着北边战事吃紧，趁虚而入，此时撤防任何一处都不合适，不仅不能撤防，还得提醒各处日夜枕戈，绝不能松懈。“ 淮岸在殿上行大礼。”陛下与诸位大人若不信任罪臣，罪臣愿就此立下军令状，此战不胜，罪臣愿就地自裁于三军将士面前。“ 大殿上有风呼啸而过，桂宁远恍惚间觉得那不是个跪着的人，是一块边地坚硬的磐石。 “陛下可亲派督军，若有半分通敌之嫌，退缩之意，督军手起刀落，罪臣绝无半句怨言。” 淮岸的话铿锵有力，一字一字砸在桂宁远心窝上。 “陛下，此时再无其他良策，还请启用淮将军。” 众臣伏于殿下，请求允准淮岸出征。 桂宁远背着手，手指抠进了肉里。 “任命淮将军为前军将，三日之后，大军出征。” 桂宁远三天没有踏进淮岸宫宇一步。三天之后誓师礼上，淮岸一身重甲，一杆长枪，是桂宁远十八年见过的皇城最美的风景。 五月底天气没有吹透边地终年的积雪。群山连绵，翻过一道还有一道。未至前线一路上已经有好几股敌军偷袭，淮岸领前军，先锋开路，中军后军竟连一根敌军的毛都没见到。只有传讯兵来回的马蹄声，寥寥数语讲一讲先头部队的所向披靡。 在边地扎营后，三军会和，桂宁远才又重新见到了淮岸。 战甲染血，风尘仆仆。 中军帐。散了众将佐，桂宁远喊淮将军留步。 营帐中安静了，只剩下帐外刀子一样的风，时不时卷起一两股积雪吹入帐中。 “阿淮，你可受伤？“ 桂宁远凑近了淮岸。淮岸后退了一步。 “劳陛下挂心，毫发未伤，都是敌军的血。“ “阿淮，我给你带了药。” 桂宁远很低声，掏出了好几个小包。 “胡闹。” 淮岸愠怒。“这里生火做饭都难，哪有那闲工夫熬药。你还有没有一点帝王的样子！” “不不。” 桂宁远有些发怯，把油纸小包试探着推到淮岸面前。“这里都是药丸，我专门找刘太医提前准备的。不需熬药，每日含服即可。” 淮岸叹了口气，心软了下来。“好，我会每日尽量按时服用的。陛下可还有其他事？” 桂宁远呆呆地摇头。 “末将告退。“ 淮岸头也不回走进了帐外风雪之中。 淮岸一直气桂宁远的孩子样。惹人心疼又让人生恨。直到看到桂宁远打仗。 早先大溟与西澧在边地对峙时，淮岸也远远瞧见过桂宁远，只是那时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放，也没有正面交锋。 边地。两军对峙前线。 交战数日原本胶着的两方忽然变了天。北漠大军一夜之间集结了数倍于西澧的人马，前中两路大军被逼紧缩，汇为一路。 “哪来这么多鸟人？现生也来不及啊。“ 桂宁远身中三箭，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淮岸心里一紧，却无暇他顾，大军压阵，片刻不得喘息。 “混有大溟的人马兵器，我认得出。“ 淮岸护着桂宁远且战且退。想先把他安全送回大营。 “你挡到爷爷的路了！“ 桂宁远一把拽开淮岸，把身上插的三支箭矢上露在外面的部分全都撅断扔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杀入了敌军阵，然后就被彻底淹没了，只能看到有那么一个移动着的位置，狂风刮过似的，途径的地方敌人纷纷倒下，又有新的聚拢上来，又割草似的倒下。 桂宁远生生把被敌军卷进去的几队西澧人马捞了回来。淮岸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外围帮他尽量吸引兵力，再拓出一条退路。终于桂宁远杀出一条血路，身后跟着西澧残部，淮岸奋力向里突破，把他们接应了出来。 “前军变后军掩护撤退！“ 桂宁远喝令。 “是！“ 淮岸听令带前军人马抵挡在敌军阵前。桂宁远护着主力军送出去四五里又带着三十死士转身返回阵前去支援淮岸。 淮岸率部正在潮水一般涌来的敌军中奋力架起一道防线，正觉浪高水急之时忽然洪水分流而去，得以喘息。扭头一看，桂宁远以一挡百，一杆八尺长枪卷起长风裹挟着霜雪，枪头所到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不可恋战！淮将军撤！“ 盘算着主力部队已经跑远，桂宁远一枪挑翻围上来的一圈人，勒马转身一路狂奔，马蹄踏起积雪，像绽开了一地霜花。 淮岸率部紧随其后，马不停蹄撤向大营。 主力军已经不见影，怕这一小撮人诱敌深入中了埋伏，敌军也不敢紧追，跟了十里之后就逡巡不前，撤了回去。 “狗娘养的大溟竟调了那么多兵马增援，闹耗子似的人多。“ 桂宁远一进大帐没好气儿地摔了头盔。 忽然一侧脸看到滞后半步的淮岸，骂大溟的话又往下压了压。 “要不撤军入燕子关死守？“ 华将军看着桂宁远半个身子的血迹，一边摆手示意属下去叫军医，一边试探着建议桂宁远撤防燕子关。燕子关是西澧最北边的一道关隘，春风不度终年苦寒，别说是燕子了，连个野鸡都看不到，只因为地势险要，崇山峻岭，关隘曲里拐弯状如飞燕故得此名。 “不行，燕子关内囤的都是粮草辎重，是最后一步退路，绝不能轻易退守。原本以为北漠补给线太长跟不上，现在看来大溟不仅送粮草，还送武器人马，退守燕子关，他们能跟咱们耗上一整年，我要把这只疯狗放在家门口一整年？家里面不过了只跟着这疯狗在这耗？“ 桂宁远眉头紧锁。军医战战兢兢解下了桂宁远身上的铠甲，上臂，肩胛骨，上腹处各埋入一根箭矢，战甲之下血已经染红了整件战袍。 “淮将军你说呢？“ 华将军冲着淮岸使眼色。总不能把皇帝放在前线对抗这数倍于自己的敌人。 “陛下可随华将军撤防燕子关，末将依旧领前、中两军留在前线。“ 淮岸觉得这是个折衷之策。既能保国君安全，也能不至于太被动。 “笑话。朕都躲了军心不就散了？现在敌军数倍于我，就靠着一股劲儿以一当十，我躲回去谁还有劲儿抗敌？“ 军医割开皮肉取出箭矢，桂宁远就像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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