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昕啃完苹果,胃里越发空落落的。听闻自己仍没饭吃,当即也生了火气。“都抄过十遍了,怎的还没有饭!” “便是怕饿坏了你,”楚王淡淡地说,“本王尚未追究你夜里翻墙责打侍卫之罪,否则你明日的饮食也当撤了。” “宋羿你欺人太甚!”宋景昕大喝一声,冲到楚王面前,提着领子竟将人举了起来。 外头的侍卫们听见争执忙跑进来,瞧见太子殿下抓着楚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救。 “将他拿下!”楚王艰难地仰起头吩咐。 “谁敢!”宋景昕提着宋羿左摇右晃,“楚王在本宫手上!” “不必理他,”宋羿双手扒住宋景昕的手指向外掰,两只脚胡乱踢向男人的小腹,“他又不能杀了本王,快将他拿下。” 侍卫们一拥而上,抢下了被挟持的楚王,将太子殿下制住按在地上。宋景昕不甘心地嗷嗷大叫,又被侍卫们塞进东厢房里,锁上了门窗。宋景昕揉了揉慌乱中被扯疼的胳膊,王永福跪在地上帮他整理扯乱的衣衫。 “太子冷静一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学习穿衣。” 宋景昕怒气冲冲地躺在床上,士可杀不可辱,没力气便睡觉好了,他就不信这小王八蛋真敢饿死皇太子! 老子绝食,看到最后是谁给谁赔礼道歉,哼! 一刻钟后,东厢内传出有气无力的喊声:“皇叔祖,本宫知错了,给点吃的罢……” 院子里别无动静。 宋景昕爬到窗边,将上了锁的窗子推开一个缝,却见院落里空无一人。少顷,太子殿下扯开喉咙大喊:“皇叔祖,本宫知错了,给点吃的罢……”
第十章 共处 宋羿觉得自己一向很通情理,他虽恐吓了太子,却并非真的打算一直饿着储君。清早出门便带着些清粥小菜,如今米粥凉了,他打发王永福在炉火上重新热过,便给太子送了过去。 小时候,父皇怕他闷给他指派了几个同龄的宫女太监。那些人只服侍过不足一月,便被他打发了,只留下王裕一个。小孩子不听话,脑子不好,还记吃不记打。宋羿懒得调教许多人,只有耐心教一个王裕罢了。如今的宋景昕在宋羿看来便是个蠢笨任性的熊孩子,十分的欠调教。调教这种人,惩罚没有用,最好是叫他做的混蛋事报应在自己身上。 宋羿回到正堂,打发人将经历官叫了过来,吩咐他去查查宗人府房屋的修缮记录。 档案倒是好查,经历官掸了掸卷宗上的灰尘,翻到那页呈给楚王看:“还是武宗朝的时候修过,元佑八年,也有近六十年了。” “本王瞧着慎思堂有些损毁,尤其是厢房,许久不住人怕是已有隐患。”宋羿淡淡地吩咐,“你报给工部,叫他们安排个时间过来看看。” “是。”经历官应了。 将王永福送来的清粥小菜吃了个干净,宋景昕才得半饱。他又在床榻上赖了一会,便被叫起来学习礼仪。却不知宋羿这人门路甚广,竟是从尚仪局借了个女官来教习太子梳头穿衣。 这女官名叫宋典清,惯常往东宫跑的,宋景昕竟也认得她。宋女史日常负责教习妃侍与宫女为皇子打理衣冠,竟是头一次接这种教皇子本人穿衣服的工作。宫中女官俱是一副端庄严肃又不卑不亢的模样,面上挂着虚假又得体的微笑。宋景昕眼见的便是个木头人,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解太子官服的规制。熬过了长篇大论,宋女史又自箱内取出一木头做的人头,为太子演示如何束发。 宋景昕瞧那灵巧的双手放慢动作演示,自己一步一步照做却将头发梳成了鸟窝。 “殿下不必心急,”宋典清淡笑,“多练习几次便会了。” 待宋景昕梳妆完毕,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晌午吃的那碗清粥早被消化得无影无踪,太子殿下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宋羿倒也没继续虐待他,只扯着人进慎思堂给祖宗们磕头认过错,便放他回东厢房吃了晚饭。 夜里仍被安排了功课,太子需得将那《罪己书》全篇写完。 吃过饭,宋景昕恹恹地回到慎思堂,见屋内已掌了灯,宋羿伏在宽大的桌案上,正不知在写什么东西。“皇叔祖还没回府?” 宋羿写完一行字,借着沾墨的空档淡淡地看了一眼:“本王已着人将西厢收拾出来,便留在此处看着你。” 还真是下血本了,宋景昕心中腹诽,且看这小孩子明日起来不会穿衣梳头是个什么光景。 再提起笔,没有了磨墨的小书童,宋景昕只得胡乱研了磨。头天晚上记下的祖训内容已经就着饭食吃了干净,太子殿下此刻头脑空空,思绪全无。无奈之下,只得重新翻看祖训。一边翻看,一边将关键字句记在纸上,渐渐又有了思路。 他没什么文采,好在《罪己书》也并不需要什么文采,直叙过错与反思即可。有了思路,只需将前后字句理顺,文章便作成了。 宋景昕伏案书写,只觉得烛光渐渐昏暗。眼见着文章将成,他便没太在意,坚持将最后几句写完。完成之后,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忽觉得烛光更暗了些,竟是被人挡住了光亮。宋景昕抬头去看,就见那小小的人将脸凑到烛火边,帮他剪桌案上的烛花。 烛影忽明忽暗,宋景昕发觉宋羿的身型似乎高了一些。他忽的站起身,惊得宋羿离开烛台落了地,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这小孩子剪个烛花竟还需要踮脚。 宋景昕不厚道地笑出声,宋羿的面色依旧淡淡,他总会长高的,并不觉得踮脚有什么好笑。“写完了?” “写好了,”宋景昕颔首,不那么正经地用双手将纸张呈上,“请皇叔祖指点。” 二人的相处竟出奇地和谐了起来。 是夜,宋羿入住西厢。与宋景昕猜想的不同,他竟带了贴宫人来服侍日常起居。平日里茶水点心、洒扫熏香都有人照料,只在夜里留王裕一人服侍。毕竟在祖先面前,堂堂楚王也不好太铺张。 宋景昕百无聊赖地在大床上翻滚,没人服侍,他连口热茶都喝不上,恭桶都得自己拿去换。堂堂太子从没吃过这种苦,往日里东宫的女人他瞧着烦,如今却只觉孤枕难眠。 西厢那头,楚王已熄灯睡了。宋景昕在心内暗暗打算,等到明日,一定要去二爷爷那头蹭水蹭饭。 宋羿对太子竟也颇为大方,显然并不打算在生活上苛待此人。只不过他的大方并没能被宋景昕理解:“不至于吧皇叔祖,你为了折磨我,竟然自己也吃素!” 宋羿淡淡地看了太子一眼,将膳食赏赐给了王裕,宋景昕再一次失去了晚饭。 宋景昕晨起练武,宋羿年纪虽小却也不赖床,早早起来读书。楚王殿下坐在窗边,伴着太子打拳的风声看完了《罪己书》。他虽年少,却从不怀疑自己的才华,提起笔便敢为比他年长的太子殿下改文章。 两人和气地共进了早饭,一同来到慎思堂祭拜祖先。宋羿拿出早上帮太子改过的文稿,上头用朱笔圈圈点点。他招呼太子来到自己的书案之前,正待落座,便见他常坐的椅子下头端正地放着一个小衣箱,高度刚好够他坐下时放两只脚。 宋羿提起衣摆,踩着箱子坐上了椅子。“太子有心了。” “不必客气。”宋景昕笑眯眯地回道。 他习惯了起早,这天起来见西厢还没动静,便悄悄溜进慎思堂,想看看楚王头天晚上奋笔疾书写了些什么东西。谁料到那小气鬼防范心极强,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休说笔墨,就连前日里瞧见的那本什么斋笔记也没了踪影。 英宗还在的时候,他们这些小辈聚在一块读书。秦王家的景瑞是个事儿精,每次上课都提前半个钟头来到座位,盯着小太监清洗纤尘不染的桌椅和地面。随后铺纸、磨墨,毛笔摊开整齐地挂好,笔架、镇纸、砚台各自对齐。皇子的笔墨都是宫中统一配的,他那些笔纸却绝不叫人碰,搞的好像多珍贵一般。待到放了学,皇子们各寻关系好的玩伴出去耍,那景瑞却不走,只盯着小太监将笔墨收拾好,绝不叫旁人拿走他一张纸去。 瞧见宋羿这干净的桌案,宋景昕心道这祖宗该不会也和宋景瑞一样,是个小气鬼罢。 一只嫩白的小手在眼前晃了晃,宋景昕当即回神,见宋羿不满地瞪着他,竟然在人家讲解的时候走神了。宋景昕干笑了几声,收获了楚王一个大白眼,忙屁颠屁颠地拎着满纸红圈的大作回去修改了。 太子犯错,张贴《罪己书》百份于闹市中。楚王盯着宋景昕抄了十份,直到这人开始耍赖,他才开恩让东宫属官代抄另外九十份。毕竟犯错的是太子,东宫官皆有失职之责。 写完《罪己书》,宋景昕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如今他只有每日十份《太祖训》的功课,其他时间虽处禁闭,但可自理。宋羿本指望这太子能利用闲暇读些书,那人却不领情,除却发呆之外,多数时间都用来习武。他削了根树枝作剑,在小院中舞得飘逸灵动。宋羿不忙的时候,偶尔会看宋景昕练剑,时而垂眸沉思,对这位太子有了新的想法。 到了与荀宽约定的日子,宋羿早早收拾妥当,嘱咐好太子这一日的功课,带人去了芙蓉池。 荀宽嫌楼上闷,便租了只船,顶着寒风配冷酒,亲手划到湖心。这船没有顶棚,荀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几口酒倒喝得更热,摇着扇子在湖心扇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宋羿倒也不嫌这人怪异,他披了件月白色的缎面儿披风,搭配兔毛儿兜帽儿,将他平日里冷清的面容衬得玉雪可爱,像只花树中孕育的精灵。 “殿下这披风,瞧着不像宫中制式。”荀宽扯下两棵枯荷叶,递给宋羿一只,另一只被他探进湖中拨弄水。 “是姨母给做的,”宋羿笑着说,“原来长者的关怀如此令人暖心。” “殿下便被这一件披风收买了?”荀宽嗤笑。 “不然,”宋羿掀开兜帽,也学着荀宽的动作,用枯枝去拨水,“学生从未关心过萧家人,所在意的仅仅是母族声誉。姨母九年来只见过学生一面,却因与生母的情分对学生忧心,学生问心有愧。” 荀宽不置可否,“总归也是要为棠妃正名,无论如何,殿下都对得起萧家。” 宋羿丢开残荷,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递给荀宽。“这是在宗人府誊抄的卷宗,当年那几名人证都已不在宫中,不知死活。还要麻烦先生暗中走访,最好能找到这几人或是他们的家人。” 荀宽应了,将拓本胡乱塞入衣袖,又问宋羿:“殿下打算何时离京?” “过完这个年罢,”宋羿道,“学生已对陛下提过了,梅山长病重,楚王的封地也在武昌,他并不疑心。况且学生近来管的闲事多,又专和太子过不去,想来已经惹了陛下的厌烦。依着咱们这位陛下避重就轻的个性,定然想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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