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难过,”何怀敏拍了拍临保的肩,“虽然我们没法子改变出身,如今又被净身困在深宫,但日后的路仍然有的选。你既习过字,想来在家的时候底子打得不错,虽入不得内书堂,但宫规并不拘束你自行学习。日后你读书写字,有不懂的或是找不到的书可以来寻我,我虽没什么学问,但一定勉励帮你。只要你自己努力,将来定有机会离开直殿监。” 临保点了点头,目光仍有些懵懂。他收回思绪,打算继续清理靴子,却瞧见靴口处赫然印了一个黑黑的拇指纹。“啊……这……”临保当即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何怀敏忙扯住他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怎的动不动就跪,我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见临保的长睫毛呼扇呼扇的,竟呼扇出几颗晶莹的水珠子,何怀敏忙放开人,抬起手指为他拭泪:“别哭别哭,洗洗就干净了,不打紧的。” 临保眨巴几下眼睛,眼睛微微干爽了些,见奉御仍捧着自己的脸,忽然觉出赧然。他自小娇生惯养,入宫之后活计做得不好,时常犯错。因担忧受罚,犯错后的害怕已经成了本能,不自觉地掉起了眼泪。 何怀敏看出了他的境况,开口问:“你时常受罚么?” 临保点点头。 “想要少受罚,便谨言慎行、做事小心,”何怀敏道,“还有,以后再出错,便诚恳认错,不要落泪。你如今年龄还小,等过两年长高一些,被贵人瞧见你哭,反倒更加不喜欢。” 夜里,临保与临恩铺好被子,肩并肩躺在大通铺上。 临恩兴奋得睡不着觉,仍旧喋喋不休:“何奉御竟然答应教你读书,可是天大的造化呀!你看他比咱们也只大了两三岁,却在郡王身边伴读好些年头了,听说从前也是做杂役的,就因为读书好,如今已经是六品奉御。在这直殿监里,你便是将大殿的地板擦成镜子,这辈子也没有出头的指望。但倘若你哪天提一句诗或是写一行字,只要入了贵人的眼,那前途便不可限量。到时候,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临保呆呆盯着屋顶,临恩的话在他两耳间一入一出。他心底胆怯得很,自知已有一年没握过笔了。倘若何奉御见了自己如今的字,大失所望,那可该怎么办呢。 “听见没有,怎的不回话,”临恩拱了拱临保,“难不成你打算发达之后便不认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做什么梦。”临保嘟囔。 “没一撇你也得写出个撇来,”临恩道,“你看看你,细皮嫩肉的,便不是个干活的人。除了动笔杆子,你还能干什么?” 不出几日,临保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何怀敏很忙,并没有时间亲自督促临保读书,并且他本也不是这般打算。临保收到了何奉御差人送来的笔墨书籍,每有闲暇便用功,几个月后再次见到何怀敏的时候,他又有一手好字了。 冰雪开化后,延庆宫的宫人们都裁了新衣。临保换下已然短小的旧衣,站在门前比量,转身一瞧,果然长高了不少。他用指甲刻下痕迹,见下方两寸出也有一道新痕,他记得临恩昨晚悄悄比划过,心下不禁窃喜。 随着年纪的增长,临保的工作也有了调整,从打扫直房变成了打扫园子。延庆宫内外园林共有五处,因这些地方常有贵人驾临,直殿监洒扫之时都打起万分小心。此时初春方至,园子中的水景需要重新注水,再放入过冬的大金鱼。临保这几日也忙了起来,他要赶在放水之前,将池底和石头都刷洗得干干净净。 这可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事,管事的宦官严苛,要求将石缝都刷洗干净。净身后的小内侍没什么力气,有些石头块头很大,需得他们好些人合力才得将其翻转过来。 管事的调来的水车,临保和临恩扯着皮管子爬上了假山,开动机活,向下冲洗山石。下头的小内侍都脱去外衫,又摘掉帽子,就着上方留下的水流刷洗。不过多久,便连中衣都浸湿了。他们年纪尚小,也不觉得寒冷,反倒是看同伴们泥猴一般的模样颇为有趣。待到水积得多了,竟打起水仗来。上头的临恩瞧着有趣,自临保手中抢过了水枪对着下方同伴的脸冲了下去。 “吵什么吵,住手,都住手!”尖利的叫喊声打断了嬉戏,小内侍们转头一看,见是直殿监的少监来了,当即吓得屁滚尿流。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大喊大叫,郡王爷就在隔壁读书,你们是活腻歪了还玩起水来,水车是给你们玩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一群奴婢,竟敢在这花园子里嬉戏吵闹……” 少监骂得累了,便罚小太监们在园子里跪着。临恩灰溜溜地爬下假山,临保虽没随着闹事,却也不好特立独行,犹豫着也要下去罚跪。那少监却是眼尖,开口叫住了临保几人:“没参与的继续干活,还想偷懒怎么的?” 无奈,临保只得继续操持水车。他本也不想受罚,只是担心逃脱惩罚后会被孤立。如今偌大的工程只他们几个人来做,也是颇为辛苦,想来回去后也不会被同伴埋怨了。 与游赏园林的贵人不同,临保并没有呆在山顶的凉亭中,而是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清水将石头冲洗得滑腻,临保一时分心,脚下竟打了个滑,自山顶摔了下去。
第八十四章 内廷秘事 02 假山不高,小孩子的身子骨又柔软些。摔落的时候,临保扯住身边的植物,略缓了下落的趋势。然而在触及地面之前,他本能地伸手向后撑住地面,随后腕部便袭来了剧痛。 “你没事罢,怎么样了?”小内侍们忘记了罚跪,纷纷围了上来,连少监也过来查看情况。 临保忍过疼痛,发觉只有手腕伤得较为严重,身上的其余位置俱是擦伤。他在同伴的搀扶下爬起身,两腿仍然能够行走。 “小心着点儿啊,怎么毛手毛脚的。”少监见临保没有大碍,打发看热闹的小内侍们回去跪好,“今儿不用你干活儿了,回去好好歇着罢。一个人能走?” 临保误了工,自然也不敢再叫人送自己,当即表示没有大碍,可以独自走回寝房。 临保伤了手腕,那伤处初时不显,在回去的路上却越来越疼。他试图动作,却见关节处肿得老大,竟是连动一下都十分困难。他从前在家中娇生惯养,尚且头一次扭到手腕,便以为这伤势颇为严重。 直殿监的工作繁重,能请得一天半日的假已是极限。没品阶的内侍很难看病买药,他若是做不了事,不敢想象下场如何。想到去年因为风寒被抬出宫去的同伴,临保开始惊慌。 身体的病痛不会因为恐慌而减弱,临保拖着手腕,一时间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痛。他一直很努力地活着,却始终避不开前路的荆棘。 “你怎么了?” 正在临保低头难过之际,头上传来少女的声音。他抬眼去看,对上一双略圆的凤眼。临保的眼中盈着泪水,并未将少女的面容看得分明,第一眼的印象便是这对眸子分外有神。 那少女见临保一副呆傻模样,又瞥见他虚扶手腕的左手,问道:“手疼?扭伤了?” 少女的声音并不清亮,相较于同龄人更显一些低沉,吐字干脆果断。临保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孩子,如今又害怕难过,本能地听从于有主见的人。他轻声“嗯”了一下,将眼睛眨巴得略干一些,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姑娘。他不说话,眼神里却透出求助的讯息。 对着这一副可怜可爱的面容,少女不为所动,言谈间仍然干脆冷淡:“我那里有金疮药,你过来罢。” 话音落下,少女不看临保的反应,转身便走。临保只愣了片刻,又一瘸一拐地追上去,生怕跟丢了眼前之人。 少女步伐迅速稳健,并没刻意放慢脚步。临保个子较她矮小些,又摔伤了腿,追起来颇为吃力。那少女却似身后长了眼睛,只走出不远又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问临保:“你腿上也有伤?” 临保忙不迭地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少女将临保上下打量,随后转身继续走,却是放缓了脚步。 临保端着胳膊跟在少女身后,他小心地低头看路,入眼的是少女浮动的裙摆。 少女没穿宫装,瞧不出品阶身份。临保猜她是延庆宫的宫人,应当是这日没当值,才穿了自己的私服。临保猜不出太多,也不敢贸然开口答话,便乖乖跟在少女身后。两人出了宫门,又走了不近的距离,竟是来到了校场。 临保傻眼地跟着少女走入营帐,听见侍卫给她行礼,唤她“郡君”。 这少女便是禁军指挥使朱启佑的独女,乳名小儿的嘉蕙郡君,如今已是豆蔻年华,是延庆宫中人人艳羡的贵女。 临保却不知她是哪位郡君,相识不过片刻,却已然划出身份上的鸿沟。 这校场不大,是延庆宫勋贵子弟练习骑射的场所。小儿本看临保的伤势不重,见他眼角仍挂着泪珠,便寻了个年长的军士来看。那士兵对少女恭敬得很,瞧小内侍恭敬可爱,还手欠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伤得不重,摔破的地方涂些药,过会便能结痂。”那军士说,“小孩子恢复得快,属下给他拿几贴膏药,敷在手腕上一日一次,过不了几日便好了。” 小儿点点头,腾出位置叫那军士给临保上药。临保战战兢兢,也不敢坐:“手动不了了,以后还能干活么?” 军士被他逗笑:“当然能干活,只是要养几天,这几日便不要干重活了。” “那……还能写字?”临保期冀地问。 “过几天便能。”军士没忍住,在小内侍头上揉了一把。 涂药之前,军士寻了些酒,给临保擦洗伤口。伤口被触及的时候,临保咬住下唇,却没出声。 “很疼?”小儿不远不近地站着,问临保。 “还行。”小内侍不看伤口,便盯着少女身上的配饰瞧,这才发现她竟配了刀。 “你先前哭得那样惨,不是因为疼,是担心右手坏掉不能用了?”小儿又问他。 “是。”临保应了声,又发觉自己回得太少,补充道,“奴婢请不来太多假。” 小儿见他半垂着眸子,睫毛一颤一颤的,分外乖觉。她生了些许维护之心,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回郡君,奴婢在直殿监。”临保回答。 小儿点点头:“我替你告假,你在内书房上学罢,我顺便也打招呼。” 临保的膝盖化了脓,药水涂上来的时候没忍住,向上弹了弹。他下垂的目光黯然,并不想告知少女自己不在内书房的事:“不劳郡君费心了。” 听他这样说,并不高傲的少女也蹙了眉头,语气略有了些不悦:“我不是这宫里的主子,别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贴上膏药之后,临保只觉得腕间凉丝丝的,连骨头缝里都钻入了舒适的凉气。那军士不管少年人之间的官司,替临保包扎后又嘱咐了几句,便自回去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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