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帝被噎了一下,想要骂人又见对方是个幼小孩童,那孩童态度又万分认真,满胸的抑郁都发泄不出去。 此时仍跪着的毛子儒发了话:“陛下,臣失职,愿为殿下代罪。” 楚王笔挺地跪在地上,并不看毛子儒:“本王记得毛大人已逾古稀之龄,竟也老当益壮,能于闹市中御马。” 宋景昕本待说话,听得楚王讽刺之言,竟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当即被天子瞪了一眼。宣庆帝听得毛子儒的话,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先请楚王起身,才商量着道:“太子宾客文彦斌有劝谏之责,他既失职,便由他替太子代罪如何?” “陛下此法可行,”楚王竟没再坚持,又道,“太子宾客是太子府属官,对外代表宗室的颜面。既要处罚太子宾客,应先罢其官职,再依律受刑。” 宣庆帝正待点头,宋景昕却忽然跪了下来。“父皇,儿臣知错,愿写《罪己书》,求父皇不要责罚老师,也不要罢免文彦斌官职。” 秋猎不成,儿子又被抓包犯错。宣庆帝兴致缺缺,吩咐众人散去后,便叫太监搀着自己入内休息。 宋景昕气闷得紧,低着头跟在楚王身后。宋羿这日仍是一身牙白色的亲王常服,披着乌黑的头发,身高尚不及宋景昕的胸口。宋景昕悄悄伸出手,略比量了一下,觉得这小孩还是长高了一些的。身高增长不多,坏水儿却成倍地积攒进肚子里。 “皇叔祖呀……”宋景昕拖着长音,楚王步子小,他便也托着步子慢悠悠地在他身后晃,“你这是要把本宫押去哪?” “宗人府,慎思堂。”宋羿道。 “总要容本宫回去取几件换洗衣服。”宋景昕赖赖地说。 “已经着人去取了。”宋羿倒是有问必答,毫不在意宋景昕的态度,“慎思堂内供有先祖排位,非宗亲之人不可入。太子此去无人服侍、事事亲躬,如此可以减少奢侈,好好反思己过。” 无人服侍?宋景昕初闻并不以为如何,直到入夜才知独居艰难。 【1】简单查了一下明清两代宗人府的权责。 从地位上看,明代宗人府位列各部之首,地位高于清代。 职权上看,宗人府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修撰玉牒。 明初设宗人府,宗人令、宗正、宗人都需亲王担任,掌管皇族属籍、玉牒、生卒婚嫁谥葬等,但是这个部门的权力后期渐渐弱化。 清代的宗人府责任更广,相较于明代部门建设更为完善。除了掌属籍、玉牒,还负责宗亲爵禄以及宗族子弟的教育,这些工作中很多在明代是由礼部完成的。清代的宗人府规模也更大,据记载配有工作人员二百余人。而明代宗人府是领导部门,需要在礼部、翰林院等部门借人才能办事。 无论明清,宗人府裁决事务都需要向皇帝禀报,皇帝才是皇族真正的族长。本文中宗人令过分的权力属于私设,脑子正常的皇帝应该不会放任一个皇族大族长。 ---- 作话限字数,也是很难做了
第八章 受罚 宗人府位列于外皇城东,各部衙门最上首处,坐西朝东,隔着御街千步廊与刑部遥遥相望【1】。 宣庆四年,宋羿在北海别苑为太皇太后服了二十七日的孝,便换了常服离开,重掌宗人府。因宗人府虽是办事的衙门,下属配备的俱是文武官员,出入内廷十分不便。宋羿上书天子,希望在宗人府内编入少数低位内侍,以便出入宫禁传达消息。宣庆帝见不是什么大事,便批准了,此后宗人府日常配备了五名内侍供职,其中一名掌事管理。 如今太子被押送宗人府,被派来东宫通传的便是新任的掌事太监王永福。 太子妃听闻太子被禁足,吓得慌了神。因担忧丈夫在宗人府吃住不好,太子妃收拾出一应什物,从衣衫被褥到惯用的笔墨,甚至太子常用的茶具杯盏都找了出来,只恨不能将东宫平地拔起。太子妃忙活了半日,正待同行出宫去宗人府查看情况,又记起出嫁前父亲叮嘱遇事谨慎。她心道太子既是犯了过错被禁足,阖宫上下都应低调行事。太子妃又重新筛查了东西,只挑拣了低调却细致的衣物,拿了厚重的铺盖并上浣洗用具。恰逢黄喜自乾清宫被放了回来,太子妃便写了条子,打发他以送东西为由,跟去宗人府探查情况。 路上,黄喜给那同行的内监塞了几颗金珠,打听太子当下境况。他比太子妃多知晓一些内情,只因早间楚王先带人到鹰房抓了啸空,才有了这小太监慌慌张张跑去乾清宫报信一幕。 这太监和气地收了钱,倒是十分好说话,直言太子只是禁足抄书,请太子妃殿下宽心。黄喜听了这话,却仍旧放不下心,非要着一同来到宗人府。 慎思堂外守卫森严,黄喜不得入内,便去了东厢为太子安置床铺。同行的太监却没帮他,转身到正堂向楚王复命。 “只派了一个人过来,是东宫的内侍总管黄喜。”王永福回禀,“送来棉被一床、玉枕一个、太子常服三套、中衣五套、寝衣三套、鞋……” 宋羿仍觉着行李有些多,他微微蹙眉,最终没说什么,只叫王永福将黄喜打发回去。王永福恭声应了,他被安排进宗人府当差已有些时日,行事较之从前谨慎了许多。他揣度着楚王的态度,试探地将太子妃的信件递给楚王:“殿下,奴婢听黄公公说起,太子府内娘娘们因太子被禁足惶恐不安。” 宋羿成心找太子的麻烦,却没想要吓唬后宫女眷。他毕竟年幼,不曾想到此处。听了这话赞赏地看了王永福一眼:“是本王疏忽了。” 宋羿来到慎思堂,见宋景昕软骨头一般歪在桌案前,口中衔着笔杆,桌面上铺好的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他没将脚丫子端到桌子上,算是已经很给祖先面子。宋羿还没迈入殿门,宋景昕便听见了声音,当下歪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盯着他看。 宋羿背着手踱步向前,两人一站一坐,堪堪视线齐平。“太子端正坐姿。”宋羿道。 “我……不!”宋景昕的身子又矮了几分,自下而上对着楚王抛出个媚眼。 楚王不为所动,行至宋景昕面前,右手握着一把戒尺自身后伸出,砸向宋景昕左臂。宋景昕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不动,反手握住戒尺,楚王便再抽不出半分。“谁给你的权利责打储君?”宋景昕恐吓道。 “本王是宗族之长,”宋羿道,“便是天子犯错,本王也行得家法。” 宋景昕见唬不住孩子,坚持道:“少蒙我!” “太子真是读书太少,”宋羿放开戒尺,行至书案之前,同宋景昕面对相望,“看来太子不仅当抄《太祖训》,应将《会典》一并抄了。” 那《会典》厚度堪比转头,惊得宋景昕坐得笔直,双手恭敬地将戒尺还回宋羿手中。 宋羿重夺戒尺,却没继续责打太子,反而自怀中取出太子妃的信:“本王不为难你,你先给太子妃回了消息,刚好打发黄喜一并带回去。” 宋景昕接过信,见是太子亲启,只觉莫名其妙:“黄喜来啦?好端端的,她给我写信做啥?” 宋羿白了宋景昕一眼,直觉此人有病。却见那人展开信件,口中嘀嘀咕咕:“她说东宫一切安好,叫本宫不必挂心。本宫早上才离了东宫,自然知道一切安好,就为这个写信?” 宋羿翻了个白眼,催促他快些回信。心中暗骂宋景昕是个蠢材,太子妃与太子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清楚太子犯了什么错,自然是担忧自己受到牵连才写信的,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也不懂! 宋景昕被催得不耐烦,提笔在宣纸上草草写下两句话:“虽不知爱妻写信所谓何事,仍感谢关心,安好勿念……” 两个二傻子磨蹭了半晌,待得楚王拿着信件出来,黄喜已然被王永福打发回了东宫。宋羿将回信交给王永福,这太监辛苦跑了一趟,又得了太子妃一次赏,平白与东宫有了些交情。 王永福走后,太子妃急忙展开太子的回信,却见寥寥数字,字字无情。太子妃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后笑了。既知棒槌安好,太子府的女眷们总算放下心来。 宗人府近来无甚事务,也无需宗人令坐守办公。宋羿本打算将宋景昕关起来独自思过,却见他是个不安分的,若无人看管,怕是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宋羿只得先将慎思堂锁了,回王府取了近日要读的书和笔墨,再回到宗人府坐班。 宋羿平日用的桌椅都是量身特制的,此时用着宗人府内成人的桌椅,只觉十分不适。他倒也无甚怨言,熟练地滑到椅子上,扶着硕大的桌案读起书来。 宋羿读书入了神,慎思堂内十分安静。宋景昕写了几行罪己书,实在觉得自己行为端正,无甚可反思之处。他坐得腰酸,悄悄将笔搁下,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偷瞧宋羿手中的书卷。常年练箭使得他眼神甚好,竟将书卷中的文字一览无余。楚王小小年纪一脸假道学模样,宋景昕也好奇这小孩津津有味读的是什么。 反向的文字难以通读,宋景昕瞧了半天,只觉得行文之间不似子集之类,倒像是平日里常见的公文案卷。 宋羿感受到目光,回视过去问宋景昕在看什么。 宋景昕忙收回长脖子,问:“皇叔祖读的什么书?” 宋羿不想他有此一问,竟将书本阖了起来,却见那书封上并无书名,只记下《卷二十三》。宋景昕觉着怪异,觉着宋羿正在掩饰些什么。宋羿却无慌张神色,淡淡道:“只是前朝名臣致仕后的笔记罢了。” “什么书?”宋景昕追问,“皇叔祖也忒小气,竟连个书名都不愿告知,难不成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阙如斋笔记,”宋羿道,“闻太师致仕后所著,共六十一卷,讲述其为官时几次起伏经历及致仕后在野的轶事。另有其年少时与朋友所做的诗文,亦收录其中。” “听着有趣,”宋景昕道,“皇叔祖借本宫瞧瞧?” “太子连基本功课都没做好,还是少看这些杂书为妙。”宋羿绷着一张脸,抽出戒尺向宋景昕走去,“《罪己书》写好了么?” “写写写!”宋景昕重重地坐下,提起笔对着宣纸不动,滴下一滴晕开的墨迹。他瞧着那晕开的墨色,又将笔丢开闹起了脾气:“这墨也太稀了,我不写了,有本事你咬我!” 宋羿白了他一眼,又瞧了瞧桌面的纸张,嫌弃地问:“你不会磨墨?” 宋景昕别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便不写了罢,”宋羿体贴地拍了拍宋景昕的胳膊,“太子回东宫罢,本王这便去回禀陛下,让文彦斌替太子顶罪。” 宋景昕“蹭”地一下坐直了,试图用凶狠的目光吓退凶恶的楚王。宋羿不为所动,扯动嘴角顶出来一对酒窝:“本王方才想了想,抄写这些的确为难了太子。既要规范储君行为,还是当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本王这便叫人将那畜生拔毛炖了,也免得太子日后玩物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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