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侯乃是开国元勋世袭的爵位,与宁安候这种姻亲自然不可比拟。但那武定侯世子与太子亦是表亲,荀宽便没接宋羿的话,只道:“殿下若是有公务要处理,今日便先到此。” 宋羿摇摇头,道:“学生不理政务,且京城的治安自有知府管理,至于宗族内的家法,待先生授课完毕再做处理。” 宋景昕这头,却不知道已经有家法在等着他。夜里他吃过饭回到东宫,见太子妃仍等着,又陪着她进了口汤,才打发人回房休息。白日里没看完的折子已经差人搬了回来,宋景昕兴致缺缺,却不得不抓紧时间将折子看完。 文彦斌所料不错,宋景时那厮下值后果然先回去王府吃了饭,随后才打马入宫见太子。宋景昕在晋王面前失宠日久,怨念已深。这时人来了,他既不让座,也不上茶,酸溜溜地道了句:“晋王殿下,稀客呦!” 宋景时哭笑不得,却不得不卖个好脸。 “太子瞧见户部递的折子了不曾?”宋景时躬身问。 “呦,这个公事公办的语气,谈公事你白天怎的不来!”宋景昕赌气道。 “哎,今儿真有部议,这定好的时间我能骗你么!”宋景时道,“哥,这事儿我非得当面儿才能和你说。我那折子你看过了不曾,若是哪出有疑义只管问我。臣弟我是这么合计的,趁着廷议之前,咱们各自将折子撤回来,就当没这个事儿,别叫父皇看见。” “和我唱反调也便罢了,”宋景昕怒道,“什么时候连欺上瞒下的手段也学会了!” 宋景时见他这模样,便知那折子他定然没仔细看,叹了口气道:“好哥哥,我也想去秋猎,这事放在往常我自然帮着你。只是我如今管着户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 宋景昕冷哼一声:“哭穷?” “真穷!”宋景时掰着手指对他说:“哥你知道咱们大洛一年税收多少、花销多少,国库可有结余?父皇继位后这几年,一直是风调雨顺。便是在这内无天灾、东海平静、北境不乱的情况下,才略富裕了些。但今年你我二人大婚,我便罢了,太子成婚是国之大礼,所花费的银子你自然是不过眼的。就为了咱们的婚事,官员的薪俸迟发了三个月。年底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要发给差旅补给,明年开年又是春闱,这都是要用钱的。这还没算蒙古那边,今年不知道打不打。打罢,军队要花钱;不打,议和仍少不了许多赏赐。这是比大开销,不得不早作考虑。” 听得这话,宋景昕当即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狗鞑子!敢拦老子秋猎,老子带兵灭了你!” 宋景时:……他哥关注的内容总与常人不同。 掌灯后,宋景昕便拿链子将啸空锁了,方才还在角落闭目。宋景昕那一拍桌子,鹰也醒了,呼扇着翅膀想着宋景时飞过去。宋景时亦许久不曾见它,便将那鹰抱着亲近地抚摸。 “太子学治国,臣弟学习执掌一部,非得到了细小之处才知为官的难处。”宋景时道,“臣弟不想期欺瞒父皇,但你我都知父皇早有秋猎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人提。太子这折子只要递上去,便难驳了。一旦父皇下令,户部即便没钱也硬要变出钱来,免不了又是一番贪腐。臣弟虽没读好书,也没什么圣人的仁心,但总不想一上任便鱼肉百姓。” 宋景昕白了妹妹一眼,用下巴点了点鹰:“你看你大侄子多亲近人,偏你冷漠无情,既不来看它,也不疼它!” 宋景时“噗嗤”一乐:“哥,你这模样像个深宫怨妇。” 宋景昕听见这话,作势要打,叫宋景时躲了。晋王又道:“好哥哥,赶明儿弟弟得了闲,便带着哥哥和侄儿去军营里溜,秋猎咱就算了罢!” 宋景昕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开口:“你若是个……” 话音未尽,宋景昕在心里补充:“你若是个真男儿就好了。” ---- 【1】文彦斌和朱启明是宋景时的表兄,文彦斌是舅舅的儿子,朱启明是姨妈的儿子。
第七章 犯错 黄喜一路小跑,途中还叫门槛绊了一跤。行至乾清宫外,恰巧与刚跨出院门的掌印太监撞了个满怀。 “没眼色的东西,不要命了!”老太监陈敬贤将将稳住身子,他低声斥了一句,扯着黄喜的衣领将他拉到墙根底下。“慌里慌张做什么!” “陈掌印,我我我……们家太子殿下呢?”黄喜抱住陈敬贤的胳膊,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太子殿下在乾清宫,与内阁一道在圣前议事。”陈敬贤道。 “完啦完啦,出事了,奴婢得见着殿下才行。”黄喜慌了神,说罢便要往里面闯。 陈敬贤掐着嗓子,一甩拂尘,叫了声:“拦住他!” 值班的侍卫上前,将黄喜擒柱,按在地上。 “堵住他的嘴!”陈敬贤指挥道,后又对黄喜说,“你别喊,咱家可为你好,惊了圣驾你这小脑袋可不够担待的!” 乾清宫内,天子召集内阁议事。 太医院给宣庆帝换的方子奏了效,连日来天子的精神大好,身上也轻快许多。宣庆帝心情不错,给太子和几位阁臣都赐了坐,又上了润肺的甜茶来喝。 “如此,宝钞的事情便这样定了。”宣庆帝宋构喝过甜汤,小太监忙将汤盅撤了,又取来巾帕服侍天子净手。宋构意态悠然,面上难掩欣慰之色,对臣子勉励道:“庞卿,辛苦你们户部带着晋王,朕心甚慰。” 尚书庞世吉忙起身行礼,连道“不敢”:“晋王殿下谦虚勤勉,堪为皇子表率。” 宋构心下熨帖,却仍要谦虚几句:“朕的儿子朕知道,景时和景昕,那真是一对混世魔王……”说着便点了点太子:“如今入了朝学起政事,倒真的规矩起来,差事办得有模有样,少不了诸位爱卿相助……朕的儿子,不曾仗着身份贪功罢,若有此事,诸位爱卿可不能惯着,可得及时向朕揭发!” 诸位老臣忙道不敢,他们心知这位皇帝就喜欢被哄着:“太子与晋王少年英才,臣等不如矣。” 如此又闲话几句,宣庆帝几次起了话头,也不见阁臣们有何表示,只得明言心中所想:“朕听闻,内阁近日在议秋猎,怎的还没议出个章程来?” 几位阁臣各自对过眼色,尚书邢千霖正待回话,却叫宋景昕止了。宋景时方才被一众阁臣捧杀了一圈,此时如同个塞满鹅毛的枕头,浑身散发着无比自信的王霸之气。他阻了邢千霖的话头,对宣庆帝道:“回禀父皇,秋猎已经议过了。” “怎么说?”宣庆帝问。 “儿臣与诸位阁臣俱都以为,今年不宜行秋猎。”宋景昕端正了态度,恭声答。 宣庆帝尴尬地笑了两声:“这可是奇了,我儿不是最爱打猎么?” “宋景昕喜好射猎,但太子参知政事,当以社稷为重。”宋景昕道。 这日议事之前,宋景昕将晋王的折子细细看了,又依着个人好恶重新组织了一番。此时当着天子的面,宋景昕好一通夸夸其谈,句句不离蒙古关系,将无法秋猎的大锅全数扣给了远在他方的异族。 “……北关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咱们围场便不安全。父皇且想,如若蒙古今年过境劫掠,怕也就在这几天。臣等怎能因为一己喜好,令天子处于危险境地……儿臣以为,若是对北关用兵,当得一劳永逸。” 宣庆帝打量着他的长子,士别三日,竟好似换了个人一番。往日空空的大脑,竟装得下这许多想法。“前面说得好好的,怎的说着说着便又是孩子话,”宣庆帝笑道,“可与毛卿商量过了?怎能轻言用兵。” 宋景昕还待说什么,却忽有内侍通禀:“陛下,楚王求见。” “宣。” 楚王宋羿入得殿来,先对君王行礼,又与太子阁臣一一见礼。宣庆帝待楚王一向是高高挂着的尊敬,诸位阁臣虽少见这位王爷,因着天子的态度也不敢因年龄对其怠慢。宋景昕笑眯眯地同楚王打招呼,小祖宗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这眼瞧得太子心脏“咯噔”一下,直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那宋羿全了礼节便不客套,面对天子直抒来意:“陛下、诸位阁老,不敢耽搁内阁议事,臣此行是为了宗人府办事,特来请个旨。” 宣庆帝自然很给面子:“皇叔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 “启奏陛下,”宋羿略躬了躬身,“臣昨日上街,见太子纵马疾驰于市。时值正午,街市上往来者众,太子纵马疾驰、纵鹰乱飞,至使百姓恐慌踩踏,所幸不曾伤人。但太子如此行为有失体统,祖训有言‘宗亲若有犯,宗人府取问明白,量刑裁夺’,因事涉储君,宗人府不敢随意上门询问,故特向陛下请求处置之权。” 此言一出,文华殿大学士毛子儒当即跪下请罪。宣庆帝不曾料到楚王特地入宫竟是为此,方才还与臣子炫耀两个懂事的儿子,此时只觉得脸颊被人抽过一般火辣辣的疼。天子看向殿下,见阁臣们各自埋首站立,楚王也低着头等待旨意下落。宋景昕正站在楚王身侧二尺距离,吃惊地盯着告状之人的侧脸,满脸的不敢置信。 宣庆帝咳了一声,太子这才回神,委委屈屈地去看他父皇。宣庆帝只觉得一阵眩晕,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一旁小太监见状,忙上前为天子按摩额头。少顷,宣庆帝挥了挥手,小太监躬身退了下去。 “太子……”天子唤了一声,宋景昕忙前行两步,“认吗?” “儿臣……儿臣不过出去散散心,”宋景昕低声申辩,“确是策马行得快了些。” 宣庆帝叹口气,白了傻儿子一眼,问楚王:“王叔以为该当如何?” “听闻太子入朝,”宋羿道,“臣请问,昨日是否太子当值。” 宣庆帝看了太子一眼,宋景昕哼哼着应了一声“是”。 “玩忽职守,”楚王下了定论,又转身去问刑部尚书,“请教大人,《大洛律》中,纵马疾行于闹市当判何罪?” 刑部老尚书傅严的胡子抖了三抖,答道:“回禀陛下、殿下,《大洛律》有言,非有紧急军情,纵马疾行于市者。若伤人,人死,偿命;人伤,处杖刑并赔偿。未伤人者……杖十……” 傅严支支吾吾地背完律令,一抬眼瞧见太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吓得呛了口唾沫,捂着嘴直咳。 楚王却不理会这二人,面对天子回禀:“陛下,太祖有训‘刑不上宗亲’,太子擅离职守又于闹市中纵马,有失德行。臣以为,太子当写《罪己书》,张贴于市。同时禁足于宗人府内,抄写《太祖训》一月。” 宣庆帝心道这罚得也太狠了,那《罪己书》发出去得多丢面子,于是温言商量:“太子初犯,皇叔这刑罚重了些罢。那《罪己书》,依朕看大可不必。” 楚王却不相让:“我洛朝自创立初始,便有宣读律令之制,使百姓皆知律法。纵马伤人一事,民众皆见,若无处置便是官员失职、律法失力。太子为国储,犯错便当悔过,如此方可为万民表率。臣请陛下裁夺。”说罢竟伏地跪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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