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头一次闻见酒味,奇怪地皱了皱鼻子,寻着味道缓缓凑近。那味道散发自宋景昕口鼻之间,小姑娘好奇地捧住父亲的头,在男人的上唇舔了一口。 又咸又辣,小郡主皱着鼻子哭了出来。 “小儿,小儿……”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哄了半晌,直到小姑娘哭得自己都忘了为什么哭,这才停止了干嚎。 宋景昕擦了把冷汗,怨念地白了蓉绣一眼:“皮痒了你,想造反?” “不敢,”蓉绣淡淡回答,“殿下都不去看看郡主。” 宋景昕也有些心虚,近来只顾着借酒浇愁,不仅避着母亲妹妹,竟连亲生女儿也忘记了。“小儿现下由谁照顾着?”宋景昕悟出些哄孩子的技法,将女儿顶在膝盖上向下颠。 “还是先前的奶娘,郑氏。”蓉绣回道,“殿下没有旨意,仍旧住在徐娘娘院里。” 宋景昕尴尬地咳了一声:“可有人怠慢?” “那就要殿下自己问了,”蓉绣阴阳怪气,“爹都不疼的孩子,谁知道旁人怎么看呢!” 宋景昕还待嘱咐些什么,怀里的小儿却耐不住,避开陌生男人的怀抱就要下地。“她她她……”宋景昕扶着孩子的胳膊,又开始发慌。 “殿下别急,应当是换了地方不习惯,开始找人了。”蓉绣道,“奴婢这便喊奶娘进来。” 乳母郑氏被蓉绣拉着进了殿,小儿瞧见熟悉的人,当下张开胳膊,便要脱离父亲的怀抱。奶娘急忙来接,小姑娘兴奋地扑进奶娘怀里,离开前狠狠地蹬了一下父亲的大腿麻筋。 宋景昕叫了一声,悄悄抬眼打算学奶娘抱孩子。谁知小姑娘在奶娘怀里仍不安分,忽闪着小手猛拍郑氏的肩膀,口中唤了几声短促的“莫……妈……” 郑氏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拍着郡主的背安抚:“姐儿和嬷嬷回屋儿,嬷嬷给画小老虎……” 小儿却不理会,仍旧固执地叫着:“妈……妈……” 宋景昕头一次听女儿叫人,一开始只当她随意发音,直到瞧见乳娘和蓉绣慌张的表情,才意识到这孩子找的是徐氏。然而徐氏已死,宋景昕即便贵为太子也变不出一个徐氏来。 “殿下莫急,郡主还小,过几天便会忘了。”郑氏宽慰道。 宋景昕叹了口气,向外挥了挥手:“先带郡主回去罢,好好侍候着,别因为这孩子没了母亲就偷懒怠慢。” “奴婢不敢。”郑氏抱着郡主略躬了躬身,缓缓退了出去。
第十九章 被拒 宣庆六年冬,第一场雪伴着晨曦悄然而至。小儿头一次瞧见落雪,央着乳娘抱她坐在窗边,眼儿不错地盯着外头看。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衣,脸蛋藏在毛茸茸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 蓉绣生了火盆,扯了个凳子坐在奶娘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肚兜。大雪天屋内光线昏暗,蓉绣叫针线晃得眼晕,没一会儿便昏昏地打起瞌睡来。不一会儿起了大风,凉风卷进室内钻进女人的衣领,将昏昏欲睡的人吹得一个激灵。蓉绣放下绣活儿,将大敞的窗户关了,打发小郡主去睡午觉。 小儿还没尽兴,自然是不依的。她被奶娘裹得严实,也觉不出冷,左右摇摆拍打着奶娘的胳膊,口中咿呀呀地说着童音,竟想到外头去。蓉绣和奶娘对了一眼,也没披外衣,几步小跑出得殿外,隔着廊子捏了一大团雪,又颠颠儿地跑了回来。 小郡主瞧见雪团子,兴奋地张开五指去拍那白白一团,果然被冰得龇牙咧嘴。奶娘将小姑娘抱远了些,两手搓着郡主的手叹气。蓉绣这姑娘主意倒是多,只是常有些吓人的举动,让她们招架不了。蓉绣穿得不多,一个来回叫冷风吹得透了,正蹲在火盆边上发抖。两只手仍捧着那冰凉的雪,便做出夸张的瑟缩模样。小郡主本被扫了兴,瞧见蓉绣的模样,又被逗得嘎嘎笑了起来。 “你倒是胆大,郡主若着了凉可算你的过失。”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不需回头去看,便知是宋景昕醒了。自打小郡主被接到太子身边,这位太子爷倒是不酗酒了,只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仍不理会朝中事务。 这日他一早便清醒了,只懒洋洋地不愿意起身,直到听得外头女儿的笑声,才忍不住出来,便瞧见了蓉绣逗孩子这一幕。这女人胆子大得可以,如今日这般未经准许便将孩子抱来他寝殿玩耍,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宋景昕有心想责难她几句,却也知她是好心,较真起来倒是自己不识好歹了。 “殿下只管责罚奴婢便是。”蓉绣自顾自地哄着孩子,连眼神都不分给太子爷一个。 “谁惯得你这么傲,”宋景昕撇撇嘴,转身回到内殿,“过来侍候本宫更衣。” 奶娘哄着小郡主回房午睡,蓉绣则跟在太子身后入得内殿。宋景昕见她两手冻得通红,塞了个手炉给她,便大马金刀地敞开腿坐回床上:“先弄弄你那爪子,要凉死本宫么。” 蓉绣正待去取了衣物过来,见太子动作,也只好先跪坐在脚踏上暖手。宋景昕一向不喜欢用宫女侍候,往常贴身服侍的只有黄喜和两个小太监。蓉绣也是头一次被叫到内殿更衣,行动上也难免生疏一些。“谢殿下,奴婢有罪。” 宋景昕摆了摆手,只道无妨。两人随即闲话了几句家常,多是郡主平日的趣事。小太监打了温水来服侍太子洗脸、漱口,宋景昕连带着擦了擦脖子,又摊开胳膊抻了抻,才觉得头脑清爽。蓉绣和小太监一同服侍太子换过中衣,又展开一套竹青色的便服,服侍太子穿好。许多日子不曾活动,宋景昕比从前胖了些,腰身也跟着粗了一圈。蓉绣矮下身子帮他系腰带,两手环抱男人的腰身,头顶发髻几乎顶上他的胸口。 “多少年没服侍过人了,”宋景昕嫌弃地退了半步,“你倒是生了个娘娘的身子。” 蓉绣臊得脸红,挺直脖颈半蹲下来鼓捣了半晌,终于打好了结子。她又将配饰挂好,低声道了句:“殿下恕罪。” 宋景昕自没计较,他倒是不敢再叫蓉绣梳头了,撩起袍子坐在镜前,叫那小太监接过女人的差事。蓉绣福了福身立在一旁,半低下头想着旁事。半晌,又听太子道:“你且在我殿中服侍些日子,待太子妃的孝期过了,便升你作选侍。” 蓉绣却是一惊,只当自己是听错了:“殿下怕是在说笑。” “谁拿这个说笑,”小太监的手紧了些,宋景昕歪头扶了下发根,“也是你应得的,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蓉绣却没露出喜色,反而跪倒下来,祈求太子收回成命:“奴婢质陋,恐服侍不好殿下,请容奴婢为太子妃娘娘守灵。” 小太监正要插簪,被挥开了手。太子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扭过头去看蓉绣,映入眼中的是女人发根之下乖巧白皙的脖颈。“你不愿意?” “是,奴婢不愿意。”蓉绣的声音依旧沉稳,说完又磕了个头。 “理由呢?自打太子妃病后,你事事上心,终日围着本宫打转,总求得什么罢?”宋景昕倒没生气,只是奇道:“莫非你有相好之人,你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出宫的恩典?” 蓉绣倏地仰起头,两只眼睛圆圆地瞪着,眼眶憋得通红:“殿下当真没有心,奴婢早便是殿下的人了,您这般说是要奴婢以死明志么?” “哎你这……什么脾气……”宋景昕嘟囔着,不耐地皱起了眉,“本宫不过是见你辛苦,想给些奖赏罢了,怎的倒生起气来。不要便不要罢,你们女人当真奇怪,想要什么又不直接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想的什么!” 宋景昕被扫了兴致,只当这事揭过了。蓉绣听他轻描淡写,却被点炸了毛:“原来在殿下眼中,奴婢所作所为,都是有所图谋么!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别说一个区区选侍,便是高贵如太子妃,还不是生生被您给拖累死,您还当自己身边的位置有多吃香……” “住口!”宋景昕也被点着了火,一把推开梳头的小太监,任由刚刚笼好的头发散开,指着女人的额头大骂起来,“好,你清高,你可记住今天说的话!给你机会当娘娘你不要,就喜欢当下贱的宫女,非得让你倒屎盆子你才开心是罢!” “奴婢当然下贱,在殿下眼中我们这些人谁不下贱!”蓉绣任由男人的手指抵在眉心,话中带了几分鼻音,“奴婢服侍殿下四年有余,殿下受封世子时不曾想起奴婢,殿下受封太子时也不曾想起奴婢。直到太子妃娘娘病了,殿下连奴婢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如今受了旁人的迫害,才发觉奴婢有几分用处,想用荣华富贵笼络奴婢。您如今倒想起给奴婢位份来,从前奴婢寒微之时,提携照看奴婢的却是太子妃。如今娘娘人都不在了,您封奴婢做选侍做什么,和东宫那些女人一样守活寡么!” “放肆!”宋景昕一掌拍在妆台上,束发的玉簪受震落地摔成几截。 小太监惊恐地跪了下来,两手抱住太子的小腿,生怕他一怒之下打杀了宫女。“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宋景昕本能地想将小太监踢开,终是忍住了,撇开头不去看那令人生气的宫女:“你……滚,滚出去!别叫本宫看见你!” 蓉绣爬起身,用袖子点了点眼角,微微福身告退离开。 宋景昕待她走得没了影子,方才用脚尖踢了下小太监的手肘:“起来,备马,本宫出去一趟。” “殿下,哎哎……您的头发……” 太子躲在东宫颓废了许久,近来因着小儿的陪伴,略有了重新振作的心思。这日他本约了宋景时出宫说话,临走又被蓉绣扫了兴致,便打发小太监去信放了妹妹的鸽子。 宫外自然也落了雪,街市上人烟稀少。宋景昕打发了随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渐渐地觉着有些冷了。他瞧见前头立着个四角小楼儿,燕脊斜飞,挂着酒楼的招牌,二楼上有人戴着斗笠,凭栏煮酒观雪。火炉中热气蒸出,飘出滚滚白雾。宋景昕瞧出几分安逸,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也入内叫了些酒来。 许是天气太冷,酒楼的生意格外好,宋景昕没要到雅间,只得在大堂屈尊坐了。好在桌椅也收拾得干净,宋景昕倚在柱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听那卖艺的女子唱曲儿。身后坐着个老头儿穿着灰布袄子,操着个胡琴配乐。唱曲儿的女子一身淡粉的袄子葱绿的裙儿,咿呀呀唱着京中小调儿。 女孩十三四岁年纪,相貌只算得上清秀,小身板豆芽菜一般窄小。她生了副好嗓子,开口如莺鸣,清灵灵的使人听着舒坦。宋景昕没去关注她唱的是什么,只瞧着酒馆儿内许多男人目光都落在那小姑娘身上,倒是对着一棵豆芽菜喝得津津有味。 曲罢,女孩儿谢客讨赏。那老人也将胡琴放下,略微将姑娘挡在身后。小丫头只吃得几年青春饭,如此卖艺也赚不得许多钱,到手的也只是零星几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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