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给太子妃开的药,可不能乱吃,需得对症下药。”蓉绣忙道。 “知道,知道,我就是看看。” 这厢太子妃病情有了好转,微玉的做法也到了最后一天。两日后便是十五,永定侯世子朱启明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在途中伏击微玉。 宋景昕再瞧微玉那张老脸,便当他是个死人。由着这人在东宫装神弄鬼,一把火焚去了老鼠的尸身。也不知这道人燃了什么东西,焚尸之时并没闻见臭味,反倒是散出阵阵松香。 太子妃身上仍没什么力气,戴着个月白色的抹额靠在床头,小口饮着蓉绣炖好的鸡汤。宋景昕本打算亲手服侍夫人,奈何实在手笨,不是碰到鼻子便是擦到脸。太子妃被他逗得笑了,难得恢复几分神采。 淡淡的松香飘入室内,太子妃忽觉有些晕眩,刚刚恢复的胃口也淡了。“这什么味道?” 宋景昕看向窗外,见微玉正在焚烧老鼠,当即摔了窗户,将所有打开的窗缝都关得死死的。 “怎么关窗了,还怪好闻的。” “死道士弄出来的味道,再好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宋景昕嫌弃地撇了撇嘴。 太子妃闻言笑了,忽觉得此刻夫妻相濡以沫的感觉倒也不错。往日富贵繁华如云烟,患难之时才现温情。 夜里,太子妃服下最后一剂药,睡了下去。宋景昕留下来照顾妻子,对方却嫌床上污秽,无论如何不肯他睡在身侧。宋景昕无法,只得另搬了张矮榻过来放在床边。 太子妃这一觉也没睡多一会,睡梦中忽感胸口沉闷、小腹绞痛,醒来时惊出一身汗,才知下身又流了血。太子妃觉得不好,她不想惊醒身边的丈夫,咬着牙不肯吭声。往日睡得沉的太子却变得十分惊醒,伸手一探额头,摸了一手的汗。 “没事,”身下已有血崩之势,太子妃心知回天无力,心下一松,反倒挤出几分精神,“许是喝多了药,臣妾有些犯恶心,无大碍。” “臣妾叫蓉绣做了些盐渍的梅子,想来已经好了,殿下现在去讨些来可好。”太子妃在黑暗中摩挲着,握住了宋景昕的手,轻轻摇了摇,“原谅臣妾无理取闹了,但就是想吃得紧,一刻吃不到心里便烦的。” “成,你且等着。”宋景昕有求必应,当即塔拉着鞋,连外袍都没穿便跑了出去。 黑暗中,太子妃的目光已然涣散,望着宋景昕离开的方向,缓缓合上眼睛。
第十八章 后事 宋景昕并不知晓一个小宫女的住处,跌跌撞撞吵醒了许多人。蓉绣正睡着,被同房的宫女喊醒,散着头发便走了出来。她受太子妃恩惠,却并不曾贴身服侍,从未得过制作酸梅的差事。两人面面相对,觉知事情有异,当即都向寝宫方向跑去。 床榻上,太子妃微微侧头,安详地闭着双眼。宋景昕蹲在床前,轻轻唤了一声,没有人应。他不敢触碰,忽的起身出门,去寻绑来的大夫。 老大夫只披了件小太监的外袍,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便被宋景昕提着领子拽了出门。一路上骂骂咧咧地来到寝宫,两人入了门,便见迟来的蓉绣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老大夫探头一看,见床上那女人已无生气,呸了一声:“人都凉了,才叫我来,有什么用!” 宋景昕大怒,一脚踹上大夫的小腹:“闭嘴,你才凉了,快救人!” 老大夫趴在地上,感觉自己被踢出了内伤,捂着肚子喘气,也没好气地回道:“死人怎么救,救不了!” “你连看都不看,怎知人死了,难不成你开的是毒药?”宋景昕暴怒,揪起大夫的衣领便要打,被扑过来的蓉绣扯住了胳膊。 “殿下,别冲动,别惊扰了太子妃。”蓉绣道,“太子妃身子被血污了,待奴婢服侍娘娘梳洗一番,换身衣服。” 宋景昕被蓉绣点醒,缓缓放下大夫的衣襟,耸着肩膀喘气。老大夫脱开束缚,奔向床前,果见半边床单衣襟被血浸透,渐渐干涸。“这……不可能,你们没用老夫开的药?” 药方不会有问题,大夫若是下毒,另找一位医生看过方子便知。然而自始至终,接触过药的只有四人,宋景昕、黄喜、徐氏和蓉绣。宋景昕头脑渐渐静下来,思考太子妃死后的受益之人,女人确实更可疑一些。 宋景昕靠近宫女蓉绣,仔细打量这副不曾细瞧的眉眼。蓉绣的面容端庄周正,姿色在宫女之中算得上乘,为人举止得宜、不卑不亢。宋景昕总算记起这人是谁,是十四岁时内务府送来教导他人事的宫女。当时两人相处的并不愉快,宋景昕因此发觉自己不喜男女之事。此后经年,健忘的太子早将卑微的宫女忘在脑后,大婚之后也没记起给她一个应有的位份。多年不见,此女却忽然出现在太子妃身边,如此想来倒是十分蹊跷。 宋景昕瞳孔皱缩,凌厉的目光射向宫女。 蓉绣察觉太子眼中的怀疑,忽然心念一惊,转头向外跑去。 此时天色已然亮了,东宫的主子们却都还没起。蓉绣绕过晨起洒扫的粗使宫女,跑道徐氏寝殿外,用力拍门。“徐娘娘,徐娘娘……” 里面的人似是睡得很沉,好半晌无人回应。她试着推门,发觉房门未掩,便打开门走了进去。寝宫内,太子侧妃被一根白绫悬着,手脚耷拉着,宽大的衣袍如纱幔般垂落。 “徐娘娘!” 太子妃施压胜之术,受反噬鲜血流尽而死。尽管宋景昕努力压制,传言仍于宫内散开。皇后以太子妃失德为由,想要废除她的身后之名,抬出宫外下葬。最后还是左宗正高阳王出面,言说压胜一事未有实据,太子妃实为病逝,仍保留其生前名号,入殓之后停灵北海。 经此一事,太子宋景昕仿佛变了个人,整日借酒消愁,不理政事。对于太子的行为,宣庆帝表现得颇为宽容。他心知长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发妻离世后,一时消沉在所难免。老皇帝准了太子的假期,还特地嘱咐微玉道人没事不要去招惹太子。 交泰殿外,荀宽傲然立于寒风之中,官服的衣袂随风飘摇,更显出其挺拔俊逸的英姿。已是深冬时节,天气渐渐冷了。已经入主礼部的荀大人注重仪表,最爱穿单薄衣衫,又不肯露出揣手缩肩的猥琐形态。此时他已被冻得两手发麻,又挡不住寒风一阵阵钻入衣领,带来透心凉爽。 两个时辰前,宣庆帝看了荀宽的青词后很是喜欢,决定拨冗处理半天政事。荀宽得了召见,拒绝了随从递过来的氅衣,风姿飘飘地进了宫,一路迷倒无数太监侍卫。终于到了交泰殿外,却被告知在此稍候,这一候便是两个时辰。 就在荀宽觉得自己快要冻死的时候,有人自殿内退出。荀宽闭眼醒了下神,定睛去看,见是高阳王,忙上前问安。高阳王脾气与寻阳王不遑多让,瞧见个靠青词一路攀升的奸佞,当即送上一个嫌弃的白眼。荀宽也不气馁,转头将笑脸送给其身后的陈敬贤,大太监自然不打笑脸人,扯着荀大人的袖子便咬起耳朵来。 “阁老穿得也忒少了,不愧是年轻,身子好。”陈敬贤瞧见荀宽一副打听事的模样,便随口扯了个无关的话题来,“咱家便不行,你说这还没入冬呢,清早起来便怕冷,差点误了服侍陛下的时辰。哎,咱们当奴婢的,误了差事可不是大罪过。” “公公说得是哪的话,下官瞧公公身子骨儿好着呢。如今陛下修了仙,怎的说也得带公公一起得道飞升,再让您在身边服侍千百年。”荀宽笑道,“咱们当臣子的可没这个福分,百年一过都是黄土了!” 陈敬贤打了个哈哈,笑意不达眼底:“哪里哪里,陛下修仙全靠仙长操持,咱家不过是个侍候人的奴婢罢了。” 荀宽见事情有谱,小心地四下观望一圈,悄悄凑近大太监的耳边:“下官听说过一个传言,不知做不做准。那微玉道长虽然有些道行,但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况且早年间便因犯了错被掌教逐出师门了。” 这事陈敬贤倒是头一次听闻,当即心下一惊,面上倒是不显。“有这等事,咱家瞧微玉真人仙风道骨,不像是玄门弃徒。” “下官也是道听途说,许是旁人嫉妒微玉道长得了圣心,有意编排也说不定。”荀宽摇了摇扇子,陈敬贤瞧他动作眼角抽搐,打心底里替他冷。又听荀宽话音一转:“不过下官听闻,微玉真人的师兄微言真人便是如今的掌教,那是位真正的得道高人。孰是孰非,只要寻访到这位微言掌教便知分晓……” 陈敬贤自交泰殿而出,奉旨送了东宫许多东西。与之同来的,还有八名容貌端正、身型苗条的宫女。宋景昕完全弄不清他那父皇在想些什么,但他如今也提不起精神大吵大闹,便恹恹地将赏赐全数收下。这反应看在宣庆帝眼中,只当作东宫的妥协。 处理太子妃的后事并没花费太久,真正的凶手却随着徐氏的自尽无迹可寻。宋景昕始终走不出消沉,整日躲在东宫喝闷酒,也不再往文华殿去。宋景时放心不下兄长,几次来东宫探看都没见到人。再之后文贵妃传唤,也没能叫出人来,太子反而称病不出了。 宋景昕着实有些怕见宋景时,妹妹与母亲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将他钉在太子这个冰刃般的高处。太子妃的离去使他感到未有过的疲惫,令他想要逃离宫廷的封锁。 寒风抽打着院中的树枝,宫女蓉绣裹着个素色披风碎步小跑,披风的前襟被她从里头捏着,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身后侍女嬷嬷慌张地追着,追至太子寝宫前又匆匆止步。蓉绣见殿门开着,小心地迈过门槛,随后伸出一只脚将敞开的门勾了回来。 室内光线昏暗,太子宋景昕正歪在塌上喝着冷酒,见有人入内也没开口斥责。蓉绣行至太子身前,从怀里提溜出一个没满周岁的小娃娃。小孩子被人拎着,也不哭也不恼,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与太子对视。宋景昕放下酒壶,目光追随女儿挥舞的小手,那手却凑得越来越近,最后拍打在男人的鼻子上使他对了个眼。 宋景昕仰头躲开,抬眼迎上蓉绣要笑不笑的表情,这才记起呵斥宫人:“不会抱孩子就放下来,装什么奶娘!” “是!”蓉绣应了一声,利落地将小郡主丢进宋景昕怀里。 宋景昕当即汗毛倒竖,手中的幼儿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娇小,手脚纤弱得仿佛一动便要碎掉。男人紧张地绷直了腰,两条腿还躬着蜷在塌上,一动也不敢动。 小郡主这时候已然能够站立,她扶着父亲僵硬的胳膊慢慢坐稳,随后扯住男人的衣襟缓缓站了起来。宋景昕吓得不轻,生怕将孩子摔了,慌忙用两只手护住女儿的后腰。小姑娘站得稳了,仍扶着父亲的肩膀,两只脚在男人的大腿上踩来踩去。这不知有什么趣味的活动持续了许久,小姑娘开心地“咯咯”直笑。宋景昕渐渐放松下来,缓缓舒出一口气,酒味扑了女儿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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