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内有个虬髯汉子,眼下有疤、胡须入鬓,相貌十分凶恶。这人身量高大异常,只瞧模样倒是判断不出年龄,说二十也有人信,说四十也不富余。宋景昕注意到这汉子,打那姑娘开了嗓儿,他便没喝几口酒,两只铜铃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果然,待那老头儿放下了琴,这汉子便打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讨好地递给姑娘。姑娘瞧见他便退了半步羞怯地不抬头。汉子嘿嘿一笑,牵起眼下疤痕颤动,讨好地将纸包打开竟是一包玫瑰糖。姑娘不喜反惊,跳脚躲到老人身后,不住地摇头。 “不能吃,坏嗓子。”老人道。 “跟哥哥走,日后也不必唱曲儿了。”虬髯汉子豪迈道。 姑娘羞红了脸,埋在爷爷身后不肯抬头。酒楼里的看客来了兴致,吩咐唏嘘地起哄起来,虬髯汉子不怕打趣,也随着声音大笑。 宋景昕看不下去,他虽觉这姑娘没什么姿色,配给这么丑的汉子也着实糟蹋了。况且如此凶恶之人,仗着勇武欺辱老弱,着实令人不齿。曲不醉人,太子殿下自己倒喝了不少,如今借着微醺的感觉,也打算英雄救美一回。 宋景昕在布袋中翻了翻,寻出两个银锭子来,对着那老人招了招手:“老头子,来,给你赏!” 老人忙不迭地走过来,躬身捧上个竹篮子,里头堆着些铜板和散碎银两。宋景昕将两个大银锭子一丢,那老人见后一惊,伏地叩头谢赏,怯懦地不敢要。“乡野粗音,不值得这许多赏钱,贵人随意打赏些便好。” “无妨,爷没那么小的银子,既给了你你收下便是。”宋景昕摇头晃脑,摆出一副地主家傻儿子的姿态,“这丫头是你什么人?” “回贵人的话,是小老儿的孙女儿。”老头子回道。 “嗯,不错,”宋景昕道,“这丫头瞧着是个有造化的,可不能叫乡野丑汉占了便宜。今日便跟了爷我回府,日后入宫当个娘娘,你这个老儿也跟着有福享。” 小老头吓得一个激灵,两手颤颤巍巍地差点翻了篮子。那小姑娘更无欣喜神色,竟小跑着躲到了虬髯汉子后头。 宋景昕心道我今日莫不是没看黄历,一次两次都被女人下了脸面。又见那虬髯大汉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撸起袖子似是要找他理论。宋景昕自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性子,他这次出门没带兵器,赤手空拳不是他的专长,只得先发制人。太子殿下抛开风度,一招黑虎掏心袭向汉子。那汉子也是敏捷,一个侧身躲开,做了个防御的姿势。“你作甚!” “收拾你这欺辱女子的恶徒!”宋景昕回道,说罢又是一拳袭向汉子左胸。 说来这汉子也着实有些冤枉,他天生面相凶恶,却没有挑衅的意思,原本只想与宋景昕分说清楚。谁知宋景昕这位爷近来一向脑子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何人动手,将虬髯汉子也激起了几分火气。两人你来我往、你推我挡,如此过了几招。那虬髯汉子摸出了宋景昕的路数,知他武艺虽精却不擅拳法,几个回合下来便将人压在下风。“停手,你不是我的对手。” 虬髯汉子好言相劝,宋景昕却反而受激。他生平头一次认真与人搏斗,有极强的胜负之心,竟是越挫越勇,提起万分的精神来。 酒楼里的客人被吓跑了不少,仍有些胆子大的站在角落看热闹。宋景昕抄起长凳劈砍,那汉子空手将凳子夺了放回原位,兜头又见一张桌子。太子殿下不识民间疾苦,自小便随意摔打东西。那虬髯汉子却不愿碰坏了家具,被这顽童闹得左支右拙。大汉见宋景昕衣着华丽,本不愿伤人,如今被他缠得无法,只得狠下招式。待得宋景昕一招袭击来,那虬髯汉子微微后撤,就着动作擒住他的小臂向后反剪,同时左手手肘上挑对方对方手臂一绕一推,两指并拢点中胸口。 宋景昕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四肢都失了力气。待那汉子松开他的手臂,他便脱力跪坐在地上,微微一动便牵起胸口剧痛。 宋景昕自幼习武,自然听说过点穴手法,只是这门功法高深得如同传说。如今倒在这小酒馆里见了,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他动弹不得,只暗自调整内息,反倒引得胸口更加疼痛。余光瞧见那唱曲儿的女子走了过来,宋景昕刚在心里夸了句这姑娘讲义气,便见那丫头片子走到了虬髯大汉面前,竟还不顾羞涩开了口:“大牛哥,这公子瞧着富贵,你伤了人可怎么办,快跑罢!我……我家里还有些银钱,拿给你路上作盘缠……” 宋景昕一口老血咽进了肚子里,感情这俩人是一对儿啊,合着在场在许多人瞧的是他一个人的热闹。 大牛也发觉此事不得善了,沧桑地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打算先替宋景昕运功解穴。男人的两手将将探至宋景昕身侧,却听得一个少年暗哑的声音叫道:“住手!” ---- 宋羿:英雄救美的正确姿势
第二十章 故人 宋景昕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寝殿,入眼便是熟悉的床帐,还能闻见惯用的熏香。晕倒前的记忆渐渐回笼,他似乎见到了久违的人。 原来在酒楼中,那虬髯汉子也怕点穴久了闹出人命,打算为宋景昕推宫活血,不料被突如其来的少年打断。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许久的楚王宋羿。宋羿这日刚刚抵达京城,尚未面圣,先约了荀宽几个熟人打探宫中情况。此等私密会面,宋羿选了个避人的小酒馆,却不曾想与微服的太子赶在了一处。 大堂内宋景昕与人打斗,声音传到二楼,宋羿闻声出来瞧,恰巧见到太子闹事。荀宽扶了扶额头,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荀大人也是个练家子,他瞧出太子殿下处于下风,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帮忙。宋羿却阻止了他,只叫众人躲在包厢里,待自己下楼平息了事端再分头离去。 宋羿不曾习武,但同行的几个随从正在不远处放风。他先去叫了几个护卫进来,却瞧见不中用的太子已经被打倒在地,那虬髯大汉似乎要乘胜追击,赶忙出声制止。 这厢宋羿同那大汉分说,宋景昕瞧救他的少年却是越看越眼熟。直到对方说:“此人是在下兄长的不肖孙儿,既然碰到了,少不得替兄长管教一下。” 宋景昕这才想通,当即喘息着叫道:“我的二爷爷,你都长这么高啦!” 宋羿被打断了谈话,便也转过头来,微微弯下腰与宋景昕对视。少年的身量与两年前拔高了不少,两颊也褪去了婴儿肥,开始显露日后英俊的轮廓。宋景昕瞧得忘了胸部疼痛,伸出爪子做出了自己梦寐多年的动作,捏了他二爷爷的脸。 宋羿防卫意识极强,当下将人一把推开。宋景昕被推得身体后仰,后脑撞上了桌腿,径直晕了过去。 宋景昕骂了句娘,躺在床上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得胸口沉闷已消,却仍有些虚弱提不起力气。黄喜一直守在外头,听见帐内动静,忙迎上来:“殿下醒了?” 宋景昕哼了一声,黄喜当下掀开床帐,请示太子要不要起。宋景昕就着黄喜的手坐起来,余光瞧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这……这是……” “殿下,是楚王殿下送您回来的,”黄喜道,“奴才请殿下先回,殿下不放心,非得看到您醒来才安心,已经等了许久了。” 宋景昕去瞧宋羿,见他坐姿端正,全然不似等候许久的模样。少年手中提着本书,只看卷起来的厚度倒是读完大半。宋景昕仍不习惯突然长大的小祖宗,借着病势多瞄了一会,才道:“多谢皇叔祖,本宫的穴也是皇叔祖找人解开的罢。” “无事,”宋羿放下手中的书,“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唤太医进来瞧瞧。” 黄喜得了吩咐,打发小太监去请太医过来。开门的时候,听得外头传来稚童的声音,宋羿抬眼去瞧,问宋景昕:“可是小郡主?” “正是小女,乳名小儿,皇叔祖唤她‘小儿’便好,”宋景昕笑起来,吩咐黄喜,“去把郡主抱进来给皇叔祖瞧瞧。” 宋羿刚刚回京,尚未回府梳洗,随身也没携带什么珍奇事物。小姑娘仍然不会说什么话,见到男女都叫妈,她倒是喜欢宋羿,扯着他的袖子笑的直流口水。 “么妈么……”小姑娘倒真忘记了徐氏,对着宋羿叫得开心。 “我的闺女,这可不是你妈,得叫……”宋景昕想了想宋羿的辈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称呼。 “殿下,该叫皇曾叔祖。”奶娘提示道。 “咳咳……”宋景昕被这称呼搞的苦笑不得,连一向淡定的宋羿也觉出几分尴尬。 “小儿还不会说话,别逗她了。”宋羿理了下空空的衣袖,从纤细的腕子上撸下一串手珠,“本王方才入京,尚没来得及给小儿准备礼物。这串珠子是从前父皇所赐,找有名望的大师开过光。咱们宋家子嗣单薄,这珠子护佑本王长到如今,现在便送给小儿,希望这孩子日后健健康康的。” 宋羿将手珠递给乳娘,那乳娘被英宗御赐的光环吓得不敢接,以目光请示太子。宋景昕也觉得礼物过重了:“一个小丫头,当不起皇叔祖这么重的礼。况且这是皇曾祖父的旧物,您都随身带许多年了。” “无妨,不过是个随身的配饰罢了。”宋羿见乳娘不接,扯过小儿的胖手,一圈一圈缠了上去。 宋景昕也不再好推脱,叫乳娘抱着孩子谢过赏。这时太医来了,他便打发乳娘将孩子抱回房里。太医为太子仔细诊过脉,只道身体并无损伤,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力气。最后开了几副调理的汤药,嘱咐小太监去太医院取药,方才离去。临走前瞧见少年宋羿,竟一时没认出这是哪位贵人。 被太医瞧了几眼,宋羿也觉得不妥。“本王身穿便服,不宜在你这东宫久留。”他对宋景昕道,“你这身子既然无大碍,本王便先回王府了,走之前还有件事需要同你商量。” “皇叔祖请讲?” “与你比武那汉子名叫牛瞳,平日里靠打铁为生,与那唱曲儿的女子本就有些情谊。白日里发生的事是个误会,牛瞳手下又留了轻重不曾真伤了你。”宋景昕道,“本王今日便做个说客,太子殿下可否宽恕他的冲撞,日后莫要找他的麻烦?” “皇叔祖认得那人?”宋景昕问。 “今日头一次见。”宋羿道。 “那皇叔祖怎的如此维护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本宫可从来每吃过这种亏。”宋景昕奇道。 “本王见他身手难得,也确实不是什么恶人,合该投入军中为国效力,若因此开罪了东宫倒是可惜。”宋羿道,“不过是起了几分惜才之心,想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太子若是仍旧气不过,便当本王什么都没说,只是动手时需得顾及《太祖训》。” 宋景昕一听《太祖训》,脸都变青了。“行行行,答应了,”太子殿下不耐烦,“您可赶紧走罢,合着等这么半天就是为了教训本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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