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废妻和孽子。 不过自那以后,他有了娘亲。 嬷嬷不见了,娘亲会为他织线裁衣,烧火煮饭,不会让他冷也不会让他饿。 可娘亲总是痴痴望着窗外,叫她也不醒。有时她发呆也会泪流满面,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甚至忘了他。这时,他也会望窗外,碧蓝晴空,广袤无垠,他想着娘亲现在像一只漂亮的鸟雀,见过浩渺天地,不似他从出生起只有一个小院子,她总要想方设法地飞走的。 终于在五年后,她在破败的小床上闭上了那双盈盈的眼。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贴在脸上,回味着她生前最后也是唯一一次抚摸他时的温暖。她临走时喊他到床边,他没有向娘亲问过自己的名姓,因为很可能没有,只是轻声问:“我是野种吗?” 她摸着他的脸,摇着头:“是苦果。” 听到回答,他突然泪流不止,曾经凝望过他的苦海并没有因为她的逝去而消失,只是从生根渡到了结果,那波澜让他漂浮着,苦涩的味道从舌尖麻到心间。 可直到她咽气,他都没敢哭喊:“怎么办啊娘亲?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她也不知,她是咸涩的水做的。 走出房去,他第一次走出了院子,不过是要去告诉别人她死了。 望着门外的天,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叫伊天涯。 不用任何人为他取名。 他是冰雪做的,不应当是一潭死水。 —— “她死后,天子动容,见小儿可怜,便送到我们这儿养病。” 伊天涯默然不语,老人叹息着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对一旁玉雪可爱的小女孩严肃地说道:“他也是病人,樽月不准拿他胡闹。” 苏樽月撇嘴哼了一声,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又细细打量了一下他。 这小公子长得不错,就是端着,表情有点冷。 “我知道了师傅。”苏樽月走上来拉住他的手,见这人有些惊慌无措,她笑得更甜了,“我们以后定会好好相处。” 伊天涯僵硬着被她拉着,实在不敢想这乖张的大小姐嘴里的“好好相处”是什么意思。 等老人走后,苏樽月毫不留情地甩开了他的手,双手抱胸围着他转了一圈,念念有词:“今后是我来给你治病,你好好配合我,要是疗程在你这里出了差错,我可不会放过你!” 伊天涯心知她这是怕师傅,便直言道:“姑娘要是那么想得到师傅的认可,我们更应该和谐相处才对。” “我才没有!”苏樽月冷嗤一声,转身就要走,但过一会又拉着伊天涯走去,“我给你看看什么东西能治你的病!” 于是伊天涯被她生拉硬拽地到了一处洞穴处。 “毒虫,臭草,你呆在里头还给你放血。”苏樽月一个个数着,瞥见伊天涯皱起了眉,勾唇得逞一笑,“哦,不过你别怕,这里有我养的小药人,关键时候会救你。” 伊天涯惊愕地盯着这臭气熏天的洞穴。 “苏樽月,别骗人家了,小心我告诉你师父。” 一声嘶哑低沉的男音从身后传来,伊天涯扭头看去,一个双眼全是疤痕但仍能看出曾经眉目疏朗的男子持着盲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这个人一出现,苏樽月就焉了,马不停蹄地溜走了。 瞎子走到他面前蹲下,可怖的双眼直直对上伊天涯惊讶的脸,他笑道,笑声清润如泉水:“你是殿下。” “你是中原人?” 瞎子站起身,唇角含着浅笑,恭敬地行了一礼:“草民齐思铭,拜见殿下——” 伊天涯轻轻抬了一下他交握的双手,免去那些俗礼,抬头望向立起身比他高上半个头的齐思铭——一身病骨却难掩清贵,可见此前何等的意气风发,他怔然道:“你还是第一个真心实意称呼我为殿下的人。” “以后会有更多人。”齐思铭笑着道。 他乡之地,顺其自然的,两个中原人成了忘年之交。 齐思铭那双眼被划了无数道,乍一瞧凶神恶煞的,但他说话洋洋盈耳,总能让人略过面貌去感知他的渊博,伊天涯喜欢边晒太阳边听他念诗。 齐思铭虽然是瞎子,但对这里非常熟悉,常常带伊天涯偷偷到谷外玩乐,还能躲过巡查,有时伊天涯会觉得这个瞎子心可视物,无所不能。 总而言之,伊天涯心中对恩师益友见解大抵就如齐思铭这般。 有次偷溜出行,伊天涯撞见了一行阵仗浩荡的捕猎队,领路的是一个身量纤长的少年郎,锦帽貂裘,气如豺狼,小小的人儿却丝毫不怯地带着一众高大人马从他面前呼啸而过。马蹄声急促,少年松开缰绳,抬头望天,微眯着一只眼,随即策马搭弓,只不过一转眼,一只翱翔天际的鹰就长嗥一声重重坠到了草地上。 伊天涯目光追过去,那少年郎正巧拽着马潇洒回身,举着重弓扬起头颅,笑得骄肆至极:“阿叔,我赢了吗!” 这一刻,伊天涯对肆意于天地间的渴慕快要溢出心房。 “殿下,那是西谷的三王子。”齐思铭说。 伊天涯瞅了瞅自己满是针孔的细瘦手臂,有些忐忑地问道:“齐叔,你说我能做剑客吗?” 齐思铭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伊天涯主动将头送到他手中,他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当然,殿下。只不过你的病还未好,不能动武。我会锻剑,教你可好?” 那天以后,齐思铭经常将伊天涯带到他自己的小作坊里,还叫上苏樽月让她好好在一旁看顾。齐思铭便在一旁听着敲击声,一边说着要点,就这样,伊天涯慢慢熟练,独自造出了第一把剑。 齐思铭也很高兴,笑着问他该取个什么好名字。 “天涯。” 伊天涯的剑应该也叫天涯。 —— 长到二十岁,伊天涯忽然被一纸密诏召回了皇家。 齐思铭再次见到伊天涯已是几年之后,他看不见他的模样,但能从声音中听出他又长了些许,不过声色却也比往昔更冷冽,像在舌尖上含着一块冰。 “天涯,你来了。” 齐思铭依旧是熟稔的温柔,笑着迎道。 伊天涯一步步走上前,将天涯剑放在足旁,蹲下望着齐思铭布满疤痕的双眼。 他瞧不见青年的霜华覆面,只能听出只言片语间的困惑,伊天涯问道: “齐叔,你说,坐上那无上尊位是否就能自在了呢?” 齐思铭笑意微收,问:“你背着天涯剑吗?” 伊天涯默然,许久才答:“没有。” “答案自在人心。”齐思铭摇头一笑,将伊天涯扶起来,轻声自语,“双目失明,不失其道,方识得自由身。”他点了点伊天涯的胸膛,接道:“此心无间,无剑又如何。” “我望同你一道志烟霞慕隐沦,做个人间闲散客,可我未经你之难,我的路也并非你必行之道。‘醒来清风,醉时明月。’是一种选择。”齐思铭摸着他的头,掌心下的人一声不吭,“‘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也是一种选择,并无对错。” 伊天涯垂首,低声道:“我明白了。” 待他要走,齐思铭出声提醒:“你的剑还在这里。” 半响没听到伊天涯的回话,齐思铭无奈地弯腰去摸,另一只手抢先将剑拿了起来。 伊天涯道:“我还有剑,齐叔。” 齐思铭摇头失笑。 伊天涯未急着离开西谷,他先是走到了与齐思铭常常待的小草坡上,卸下剑正要擦拭,耳边徒然传来一声昂扬的马嘶声。 “二哥,你记住是你偏要坐马车里的,要是不晕我敬你是条汉子!” 伊天涯抬首去望,便见到了熟人。是那个打小就爱捕猎的少年郎。 可煞风景的是,少年骑马再拉着一辆马车,在平坦的草地上奔驰。 不多时马车里的人就讨饶了:“停停停!你放过我吧!” 午竟下马车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臀部生疼,他指着无辜的午康安恨恨道:“小小年纪如此粗鲁,以后哪个女儿家愿意要你!” 午康安毫不在意:“你说错了,西谷的女儿都爱最会打猎的男人。”说着他又摆摆手,双手交叉背到颈后,大大咧咧地往前走,“娶不到媳妇的是你。” 伊天涯目光凝在午竟的脸上,他在宫廷里见过这人,而且他还向自己请教过一个问题。 他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午竟问的是为君之道。 真可笑,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问一个受尽冷眼的野种为君之道。 伊天涯本打算转身就离开,但午竟焦急地跟了上来:“殿下!请留步!臣不愿辜负家父厚望,一事无成地回西谷……” 西谷王送行那夜,满是疼惜地对午竟说:“爹是最爱你,但不强只能挨打,你今后到了兵强马壮的中原,切要虚心学习。” 年幼的午竟尚不知归期会如此遥远,牵着父亲的手,只记得西谷王的殷殷期盼:“盼儿日后能独面风雨,平安归来,为我西谷新王。” 可这里的人不待见他,只有皇长子愿意与他交谈一二。 当时的伊天涯旁观其他皇子明争暗斗,还未在周家一事中博得圣心,却听到一个质子这般问,当即冷声道:“王位都未定下,想得未免早了。” …… 伊天涯收起剑,遂而离开了。 他没再去见齐思铭,也没回过西谷。 天涯剑被放进了剑匣,随意搁置在杂物房内。它再次重见天日是被周迁选中时,伊天涯自己都快忘了它,却眼瞧着少年挑挑拣拣拾起了这把残剑,还很高兴地问起名,伊天涯本可以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此剑名天涯,无用,不能送。可他没有,就如初见时他看着这个一见如故的少年,鬼使神差地说自己叫伊天涯。 其实作为皇长子,他名宋玦玉。 可听到周迁乖乖喊“天涯哥哥”,双瞳明亮地望着他,他就情难自已。 他总是觉得亏欠他。 他对齐思铭不告而别都未曾感到如此亏欠。 偶尔,伊天涯会静静站在周迁身后看他打拳,不过一次也没被发现,到了晚间便将药备好。周迁看到会吃惊,欣喜地望着自己。伊天涯时常被周迁谢得头疼,万万没想到能遇到这么容易感动的人。 但这么轻易就能收买的人却不去京城偷跑到这荒郊野岭里来,如若不是伊天涯叫人跟着,这小少年真会一命呜呼。 又是一日,伊天涯偷偷来到了后山,却见周迁累得趴在石桌子上睡着了。 雪还在落,给少年盖上一层薄被,他塞在臂弯里的脸红彤彤的,双眼阖着,细密的长睫沾了雪沫子,衬得眉睫愈发的黑。 伊天涯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他的睫毛,弯下腰,微微凑近。 …… 周迁在一阵摇晃中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是被伊天涯横抱在了怀里,躁动不安的心顿时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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