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了几枝拿在手里,韩悯一面说着“回去吧”,一面回过身,忽然发现傅询就站在他身后,吓他一跳。 韩悯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在梅树树干上。 傅询问:“这就要回去了?” 偏殿里那么多人,好容易把他骗出来,哪里有看完梅花就放他回去的道理? 偏偏韩悯还不大懂得:“陛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傅询吹灭灯笼,一只脚挤进韩悯的双脚之间。 花影深深。 * 偏殿里一行人歇够了,要了些颜料笔墨,将大张画纸铺开。 他们一群人里,柳停善书画,他挽袖执笔,站在画案正中,点染晕皴。 江涣抱着手站在他身边:“系舟,把我画好看点。” 而后殿门响了一声,众人一起抬眼。 韩悯一手抱着梅花,一手牵着傅询,从门外进来,两颊不自然的绯红。 见他们都看过来,便低了低头:“给你们也折了点梅花。” 楚钰用手肘碰了碰柳停:“快快,把韩惜辞也添上去。” 柳停用正红的颜料晕染,寥寥两笔,在纸上勾画出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韩悯将梅花塞给傅询,走过去看看:“师兄这是在画什么?” “行乐图。” * 过了年,定渊二年开春祭天。 也是在这日,原本在邻水三郡试点的新法推到五个郡县。 又过了三年,齐国开始全面推行新法。 定渊五年,被宋国割让出去的西北十五个重镇陆续建起数十个马场,骑兵训练卓有成效。 直至此时,在渭水北岸苟延残喘了三年的宋国才知道紧张。 宋君再次惊醒梦中,又一次想到了三年前南渡渭水的公孙论老先生。 以出使的名义,宋国请尊齐国为宗主国,宗主国断然不会对属国出兵,这是宋君的意思。 公孙论虽然不愿低头,但还是禁不住宋君再三恳求,以高龄残弱之躯,再次南渡。 * 这日,韩悯带着小剂子在学宫主持开课事宜,宫里忽然派人来说,公孙论已经进宫拜见了。 倒不是非要他去不可,只是傅询知道他一直记挂着这位师祖,所以派人来告诉他一声,问他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韩悯有些惊讶:“这么快?前几日不是还在文县驿馆吗?” 那人道:“大约是公孙老先生心急,所以是赶过来的。” 也是,齐国就在练兵,随时可能陈兵宋国国门之外,他心急如焚,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 韩悯道:“那好,等我换身衣裳就进宫看看。” 今日永安学宫开课,四海学子汇集于此,为表亲切,韩悯也穿着学宫青衿的衣裳,束着玉冠。 如今要去会见使臣,还是换一身庄重的衣裳好。 短短三年,韩悯的容貌相较从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褪去些许青涩,因为这几年好好养着身子,面色更加白皙,杏眼如漆,唇红如染,风流俊俏,姿容更绝。 只是脸上身上一直不长肉,还是瘦削的模样。 他换上官服,坐马车进宫。 仍旧是起居郎的官服,这三年来,他的本职未变,另加的名衔一堆。 原本去年给韩家平反,傅询就要给他封爵,韩悯却说他年纪轻,还是再等等。 他要等到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再行封爵,傅询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转头又给他安上一堆好看好听的字眼。 不过不用明说,旁人也都知道,他不单是起居郎,还是天子近臣,变法钦差。 马车很快就到了紫宸殿,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公孙老先生候在台阶下,由人搀扶着,白发苍苍,佝偻着背。 韩悯轻叹一声,放下帘子。 马车在后殿门前停下,韩悯进了后殿,傅询就在里边等他。 他行礼:“陛下。” 傅询也不说“免礼”,反倒上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殿前走:“走罢。” 内侍早已见怪不怪,喊了一声:“传宋国使臣上殿。” 公孙论缓缓地登上台阶,俯身叩拜。 韩悯坐在傅询身边,看着他一把年纪了,仍为病入膏肓的宋国奔走,只觉得惋惜。 赐座之后,他在下首坐定。 “此次前来,为修两国百年之好。齐国疆土广袤,百姓安居,齐国圣上贤明,小国愿奉齐国为宗,奉齐君为君。” 这样的话,要他一代大儒讲出来,也实在是艰难。 韩悯看了一眼傅询,才开了口:“先生此言差矣,宋国自诩中原正统,从来对我齐国封锁文化,书籍经卷一律不准入齐境、过关卡。如今要奉我齐国为尊,齐国惶恐,万不敢当,更怕宋国日后觉得耻辱,反怪我齐国仗势欺人。” 好熟悉的话锋,锐利逼人。 公孙先生下意识抬头看去,又连忙收回目光。 傅询便道:“此事明日朝拜再说。”韩悯转头看他,傅询会意,又道:“朕看公孙先生精神不济,韩卿送公孙先生回驿馆罢。” “是。” 韩悯行礼告退,那头儿,公孙先生也被侍从扶起来。 一老一少,两人一同走出殿门。 正是黄昏,夕阳余晖斜斜地打过来,或挺直或佝偻的背影照在白玉阑干上。 公孙论道:“韩大人真是年轻有为。” 韩悯笑着客套了两句。 “不知韩大人师从谁人?” “柳映柳老学官是我老师,我七岁时跟着老师念书。” 听闻此言,公孙论微怔,随后收敛了神色,推开侍从:“去要一碗水。” 他已是风烛残年,靠着吃急性药撑着,此时要水,侍从就知道他是要吃药了。 还有其他人跟着,那侍从转身便离开。 公孙论不要别人搀着,反倒握住韩悯的手。 “柳映,老夫知道,从前他也跟着我念过书。” 所以公孙论算是他的师祖,素未蒙面的师祖。 这许多随从跟着,两人分属两国,韩悯也就没有喊他。 公孙论又道:“三年前在渭水畔,那些话是你教的?” 韩悯仍旧不语,便是默认了。 公孙论握紧他的手,只叹道:“后生可畏。” 出了宫门,使臣的马车不能直接在宫门口等着,于是韩悯扶着他走过玄武大街。 前边有些热闹,公孙论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好徒孙,前面是怎么了?可是有人闹事?” 他说的含糊,旁人都没有听清,只有韩悯听清楚了。 “是新进科学原理的展览会,还在起步阶段,只是一些小玩意儿,你老要过去看看吗?” “你就不怕我带的这么多人,把东西看懂了,再带回宋国去?” 韩悯坦然道:“这些东西,都要与之匹配的基础,宋国暂时还用不了,就算带回去了,也没有懂的人。” 公孙论亦是笑道:“是,你说的是。” 夕阳顿顿地沉到青山那边,晚霞晕染,公孙论忽觉眼前一晃。 很久之后,齐军进入宋国国都时,他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永远不属于宋国的新气象。
第99章 【一更】皇后喜欢 纵是公孙论亲自出马, 低下头颅,说了许多从没说过的软话,也没能让宋国成为齐国的属国。 公孙论与韩悯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在私下关系却还不错。 这些天, 韩悯也扶着他, 去学宫等地方看过。 公孙论玩笑着问道:“真不怕我把东西偷学走了?” 韩悯笑了笑,小声答道:“师祖,我说实话,就算你学走了, 宋国也无人可主持大局。皇帝不会愿意冒险,更没有大臣肯出来领头。或许师祖自己愿意, 可是师祖也孤立无援。” 公孙论一听这话就笑了,有些为韩悯的自豪, 又有些因宋国无能而生的凄凉。 “你说的是。这就好比我同你近来总在一块儿, 圣上会疑心我,让他们把我看紧一些,你的圣上却从来都不疑心你。” 韩悯笑了一下,试探着问他:“倘若师祖在宋国不得皇帝赏识, 为什么不……” 公孙论惋惜道:“师祖已经来不及了。” 文人重名节, 更何况是公孙论这样的大儒? 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宋国。 受过几代宋国国君的恩惠,注疏经卷都是在宋国出的, 学生都在宋国, 如今要改道转向齐国, 已经来不及了。 徒留骂名,晚节不保。 这日临别前,公孙论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好孩子,我再晚生几十年, 就同你们一起了。” 在永安逗留数月,实在是没法子了,宋国使臣才准备离开。 宋国使臣离开永安那日,韩悯也去送了。 城门外,因为收到宋君的旨意,宋国使臣都簇拥着公孙论,不让他再靠近韩悯,生怕他被齐国撬走。 韩悯只好站在外边,远远地朝他做了个揖。 公孙论握紧拐杖,用力闭了闭浑浊的双眼,转身登上马车。 道上烟尘弥散。 * 这年秋天,齐宋两国的西北边界处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战争。 一开始只是试探,在发现宋国原来毫无还手之力后,齐国铁骑长驱直入,一路攻克半个宋国。 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卫归与韩悯的兄长韩识。 韩识在养病期间,也不曾懈怠习武。 后来休养得差不多了,卫归举荐他入军营。随着一座一座城池的攻克,他的军爵也一路高升。 没过半年,在宋国试图成为齐国属国的同一年,宋国又派人递来了求和书。 不过这回来的使臣不是公孙论。 韩悯托人去问,这才知道师祖回去之后,就一直被宋君猜忌,后来索性称病不上朝。 他也是真的老了,说自己病了,结果就真病倒了。 新来的使臣离开宋国时,就算是做样子给他们看,宋君也派出好几个太医去过公孙府了。 还有一个消息,荣宁公主的病总是拖着不好,今年刚入秋的时候,终于病逝了。 韩悯当然知道这是假的,赵殷要“病逝”之前,还悄悄给他传了信。她只是走了,去了再没人算计她的地方。 而傅询自然也没有应下求和书。 宋国节节败退,开春之后,宋君立即收拾好东西,迁都到了更北边的一座小城。 逃得匆忙,除了禁军,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留下满宫的妃嫔宫人,还有许多年岁大了、跟不动的臣子,以及满城的百姓。 傅询有些手痒,整肃军队,准备御驾亲征一回。 * 皇帝亲征不是小事,留下监国的人也需要仔细考虑。 这日夜里,韩悯同傅询讲起这件事情。 韩悯坐在书案前,拿着笔在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画。 “江师兄可以统领监国,再加上小王叔和小叔叔就足够了。学宫那边可以交给柳师兄,还有辨章、琢石,应该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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