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窗户翻进去时,李从舟正解了衣衫、在拆中衣下的层层绷带。 乌影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弹去身上落雨,将刚才的探查到的悉数道明。 李从舟的伤在后背灵台穴附近,溃烂的伤口被尖刀剜去,愈合处落下很大一个起伏不平的痂。 乌影瞥了一眼,笑道:“挺好,结疤了。” 李从舟没接话,只将拆下来那一重重泛黄的绷带丢进炉中烧了,而后走到褪下的僧袍边,从那一团衣料中摸出了一块干粮,丢给乌影。 乌影凌空接了,却忍不住使坏装傻,“干嘛?我不饿。” 李从舟冷冷睨他。 不得不说,他这么瞪人时真有些凶神恶煞,就连乌影都撑不过一时三刻—— “行了行了,”乌影投降、摆摆手,“我去送就是。” 李从舟这才转过身,点点头:满意了。 乌影顺原路返回,翻身进祠堂时,宁王世子竟然乖乖跪到了那软垫……啊呸,蒲团上—— 只见顾云秋双手合十、沉眉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地磕头: “宁王顾氏列祖列宗在上,还有神仙菩萨、各路天上的英雄好汉,今遭偷食供果,实非有意冒犯,而是饿得太狠……” 三拜之后,他直起身,两只眼睛似饿狼,直勾勾看向那一碟真果子。 然后,乌影就看着他抱起了那个榠楂,吭哧咬下一大口。 “……” 含着果皮果肉的顾云秋愣了一瞬,而后整张脸皱成一团,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吐了满地:“呸呸呸——” 这是什么啊?! 顾云秋丢了怀里金灿灿的瓜,直扑向旁边放凉水的壶,也来不及讲究,对准壶嘴就仰头灌了好几口。 ——他怎么会想到,看上去黄澄澄、香喷喷的大果子,吃起来竟这般难吃,粘似生胶、苦胜黄连,甚至还有点麻舌头。 乌影忍不住,掩嘴笑了下: 榠楂色黄、味涩,可入药——这在药典上都有讲。 而下面的宁王世子灌了两口水,又蹬蹬跑回来、拿起碟中剩下两个映日果就咬。 映日果是他们蜀中、苗疆的叫法,在越州一带似乎是被叫做优昙钵。 这两个映日果一看就色红未熟,吃起来必定是涩而酸。 果然,祠堂内的顾云秋嗷地怪叫一声,然后伸长了舌头、用手做扇子不断在嘴边煽风—— 乌影捂住嘴,眼睛弯下来,憋笑憋得浑身颤抖,眼角都憋出了泪。 而下面的顾云秋也委屈得快哭了: 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叩拜了神佛、偷吃供果,没想到两个果子都不能吃:一个又苦又麻,另一个又酸又涩。 呸呸呸。 顾云秋仰头,咕咚咚把剩下的一壶水都喝光,闭上眼睛裹进毯子里,下决心往后无论如何——身上都要藏些瓜子榛果、干粮饼子。 而乌影,也在他翻身转过去的一瞬,飞快地将东西放到了供桌上。 怕这有趣的宁王世子看不着,乌影还故意弄出了点响声。 听得身后瓷器一声脆响,顾云秋被吓得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却发现—— 三层高饤果垒前,竟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黄纸包。 他瞪大眼、起身打开细看,里面竟是两个梁糗! 粱糗是军中常见的一种干粮,是将面炒熟后,加上大豆、小豆和梁粟,以水揉搓成饼、再晾晒干贮藏起来。 顾云秋眼睛放光,捧着那个纸包东看看、西看看,在祠堂内找了一圈都没寻着人,仰头看了眼头顶的黑洞洞的屋顶,也没窥着半个人影。 这是…… 神仙显灵了? 他偏偏头,试探性将那梁糗放到嘴边舔了一口。 然后他的一双柳叶眼,就都弯成了小月牙: 顾云秋又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他双手捧着梁糗,吭哧吭哧咬掉两口,唇畔带着饼渣,仰脸对着那一排木疙瘩笑: “谢谢神仙!” 乌影蹲在最高一根梁柱上,看下面的宁王世子三两口把两个饼子消灭光,然后高高兴兴地重新裹毯子卧下。 他摇摇头,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返回客舍就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从舟。 李从舟静静听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 直到最后乌影绘声绘色演了一遭,说了那句谢谢神仙的话。 李从舟没绷住,嘴角微微扬了扬。 “咦——?”乌影却颇为惊讶,忍不住停下动作,分外夸张地绕到李从舟面前、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原来你会笑的啊?” 李从舟:“……” 难怪当初襄平侯要把乌影毒哑。 ——他又不是褒姒!怎么就不会笑了。 ○○○ 次日雨停。 李从舟却没能离开宁王府、返回报国寺。 此事说来话长,但简单来说就是: ——他病了。 那这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切,就要从这天清晨说起: 李从舟素来浅眠又习惯早起,五更天未明,他就睁开眼、从客舍柔软的大床上坐起。 按着报国寺的规矩,晨起挑水前,众僧需得禅坐一刻。 他撩开被子,正准备盘起双腿,却敏锐地发现胯|下的亵|裤不对劲: 粗麻的布黏腻地贴在他两腿|间,不是遗尿,却凉湿一片。 李从舟怔愣片刻后,霎时黑了脸。 他早非前世的懵懂少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面黑如锅底,沉眉紧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布,像想就这样将它们烧出一个洞。 昨夜,他睡得确实比往常踏实。 一则王府客舍内焚有助眠的线香,二则回到了京中、不用随时想着夜袭的西戎贼子。 紧绷了数年的精神放松,李从舟安稳睡过了前半夜,却在后半夜做起了梦。 梦中他误入了一片桂花林,多年生的金桂、银桂长成了如报国寺门前迎客松那般的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金、银二色的小花如漫天星点般藏在墨绿叶簇下,一阵阵花香扑鼻,甚至形成了潮湿黏腻、灼烧滚烫的热浪。 他想走,狂风却卷着桂花下起阵阵金雨。 缠着他、裹着他,一点儿挣脱不得。 “……” 回想起这个满眼都是桂花树的荒唐梦,李从舟捏了下眉心、重重出了一口气,逼自己忽略了腿|间的湿凉感、翻身下地。 他是临时从报国寺下来送东西,身边自然没带替换的衣服。 但就这么穿,也让李从舟不适。 本想扯过僧袍披上、叫乌影去外面找套新的,但拿起外袍一抖,又从中抖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李从舟是僧人,从不在僧袍上熏香。 身上衣物即便有香味,也该是在寺庙里浸染的檀香。 这股幽香明明不属于他,却能在他僧袍上停留一整晚—— 像是那个笨拙撞进他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手上沾染多少条人命,就敢抱着他倾诉思念之意。 ……想他了? 想他什么呢。 明晃晃的宫灯下,小纨绔的身体暖烘烘带着桂花香,开合的唇瓣红润水亮,期许看他时,一双柳叶眼亮得摄人心魂…… 李从舟又觉得颈侧痒了,像被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口,初时只觉刺挠,渐渐得却仿佛过电一般,浑身都开始麻痒起来。 或许,不止麻痒。 垂眸,李从舟的呼吸窒了窒,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瞪着|月夸|下平白起伏的那一团,紧蹙在一起的眉都快要拧成死结。 一时冲动,他索性脱光,将中衣、亵裤、外袍和长裤揉成一团丢进铜盆里,扯起床上铺的单子缠到腰间,就抱着盆大踏步走出客舍。 泓宁堂虽是水榭,院内却也有水井。 此刻天还未亮,整个院子黑黢黢一片,角门处的直房也没有亮光。 李从舟自己打了水,拎起水桶就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井水顺脖颈滑向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绷紧、唇色发白,却正好能凉血,将那些不属于他的安适和旖旎都驱出去。 桂花很好,却不需要用鲜血来滋养。 两桶凉水倾尽,李从舟才收拾好自己、顺便洗了全部的衣衫。 抱铜盆回屋后,院内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宁王府晨起干活的下人。 被叫来的乌影睡眼惺忪,见李从舟仅裹一条单子的模样愣了愣,而后他又瞥见铜盆中一团团拧好的布料,眼里终于染上点笑意: “怎么,肾气不固、睡中遗尿了?” 李从舟懒得同他解释,只凉凉开口,要他弄一套新衣裳。 乌影比他略长几岁,其实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将夜遗说成遗尿,不过是怕李从舟恼羞成怒、跳起来揍他。 摇摇头、闪身翻出王府后,乌影终于笑着吹了声口哨: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嘛,懂的都懂。 想着少年心事,乌影便忘了叮嘱李从舟披上被子,等他出去外面绕了一圈带着新的僧袍回来,才发现李从舟就那样光膀子坐在屋里。 ——秋寒露重,他也不怕着凉。 乌影放下僧袍,当时就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没想,最后竟一语成谶。 李从舟换好僧袍,让乌影将自己洗好的那团衣服带回报国寺。 他拒绝了泓宁堂小厮给他准备早饭,而是直接向王妃辞行。 走到观月堂外,前头引路的小厮抬手刚想敲门,院门却突然从里打开,乌泱泱一群人冲出来,为首的嬷嬷一下和小厮撞个正着: “哎哟喂!咦——?明济小师傅?” 李从舟还未开口,王妃紧跟在嬷嬷身后走出来,她依旧优雅,只是容色略显焦急,见着他后,勉强笑了下: “小师傅怎么来了?” “来向王妃辞行,”李从舟道,“一夜未归,小僧也该回寺里了。” 王妃愣了愣,说了两句挽留的话后,最终忍不住向他福了一礼,“明济远道而来,本该亲自送小师傅出去,但秋秋病了,我实在着急……” 病了? 昨天不都还好好的么。 李从舟心上一突,最终什么也没问。 王妃致过歉后就直奔祠堂,只让身边的嬷嬷送他出去。 清晨,风微寒。 嬷嬷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给李从舟讲了不少王府的事。 李从舟认真听着,却渐觉脚下的石板路越来越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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