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也不回,活像有鬼在追。 给李从舟带路的嬷嬷和小厮被吓了一跳,忙跟上去,“诶?小师傅你等等我们,客舍朝这边……” 顾云秋:……? 这时,从祠堂跑出来的银甲卫才找着机会现身。 他们撑着大大的油纸伞靠过来,犯愁地看顾云秋,“公子,别让属下等为难。” 顾云秋扁扁嘴,苦着脸哎了声,耷拉脑袋跟他们走。 ——还以为小和尚能救救他呢。 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顾云秋回头远远瞪了眼李从舟离开的方向: 小气鬼! 明明小时候都有分你桂花糕吃。 银甲卫将顾云秋送回祠堂后,就恭恭敬敬退到院中。 说是罚跪祠堂,但没人让他们进屋监督。 几个银甲卫在府上多年,自然摸得清宁王心思,他们甚至还添了个炉子进去,生怕冻着小主子。 顾云秋走到供桌前,亦自然地没有跪,而是直接双腿一盘,坐到那个明显厚软几分的蒲团上。 他扯起地上的绒毯将自己裹成个粽子后,又摁着肚子叹一口气: 好饿哦。 …… 宁王府的客舍,在祠堂后不远的鸿宁堂。 这是一片三面临湖的水榭,重帘雨幕垂落在满池青荷上,如鼓声随着风动竹丛簌簌而歌。 嬷嬷和小厮将李从舟送到房内,替他整理好被褥、送上热水后就退了出去。 李从舟在房门关闭后,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明烛看了半晌,直到院中安静下来只剩风雨声—— “乌影。”他开口。 桌上的灯烛明灭,浑身素黑的苗人青年从房梁落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李从舟背过身去吩咐。 乌影挑挑眉,还是依言消失在黑夜中。 而屋内李从舟盯着扑扑跳动的烛火,不知想到什么,两侧耳廓竟渐渐红了—— 乌影身法轻灵、行疾如飞,很快就想办法打听出了宁王府的事: 世子在双凤楼豪掷白银七百两,给了个声名狼藉的赌棍,还请他喝了近百坛的酒。 坊间百姓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都在叹王府有钱、世子纨绔。 物议如沸,最后自然传到了宁王耳朵里。 这位王爷回府就将顾云秋带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申斥了他的荒唐行径,然后就罚他跪在那里一天一夜,不许吃饭、好好反省。 就乌影目前掌握的情报看,宁王是动了真火。 但当他悄无声息摸到祠堂横梁上时,又发现明显不是那么回事儿: 凄风冷雨夜,偌大的祠堂内却暖似三春阳。 小世子根本没跪,原地裹了毯子坐在蒲团上。那蒲团是乌影从未见过的厚,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软垫。 说是被罚反省,坐在蒲团上的世子竟还窝在绒毯里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 乌影还从未见过这般的“罚跪”,忍不住在心底啧啧称奇。 而睡得半梦半醒的顾云秋根本不知祠堂中多了个人,他睡了一会儿感觉还是饿,便吸吸鼻子从绒毯中钻出来,走到供桌边灌了一大口水。 咕咚咚凉水下肚,脏腑倒是撑起来、暂时不饿了,但没一会儿肯定又要去小解…… 总之就是,不舒服。 顾云秋撇撇嘴,干脆裹毯子、将蒲团当枕头侧躺下。 今日,他才从双凤楼辞了苏驰归家,就被下朝回府的宁王堵个正着。 宁王黑着脸,拉他到祠堂疾言厉色说了许多: 什么文党、太|子党,又是门阀世家、寒门对立,又是西北军情、后宫纷争的。 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就只明白了父王嫌他行事张扬。 财不外露,就算宁王府有金山银山,世子也不该随随便便当街拿出七百两。 京中大疫,百业待兴。 这般花钱如流水,叫百姓怎么想? 宁王说了这许多,偷偷看儿子一眼后,却发现小家伙软趴趴跪坐着,嘴巴紧抿、眼睛滴溜溜转,不知听进去多少。 大抵也知道儿子心上没生权谋政斗那一窍,宁王在心底暗暗叹气,觉着皇帝陛下让他教秋秋这些,就是强人所难。 看顾云秋那不识愁的样子,宁王摇摇头,忍不住伸手弹他脑门一下,落下总结陈词:“仔细变成第二个苏驰!” 顾云秋捂着额头,却不好开口分辨。 宁王说的都对。 但那七百两银子是他自己挣的,本不干王府的事。 怎么就成苏驰了? 再说,这钱是给未来宰相雪中送炭,将来再看,也称得上是慧眼独具。 不过这些话,他就自己想想。宁王要罚,他只能认了。 宁王离开后,顾云秋放松下来,不再维持跪姿,而是干脆就地坐下。 他面对着长供桌,重帘金幡下,不仅有诸多先祖牌位,还有挂在墙壁上的各种画像。 宁王顾氏出美人,无论是河东顾家的血脉,还是后来皇室入继的孩子,从留下的画上看,都是脱尘出俗、清丽绝艳的翩翩公子。 ——李从舟的眉眼,还真和其中几个有几分相似。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顾云秋又想了会儿自己的事。 本以为一顿不吃没什么,但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挨饿受冻,原来不仅肚子会咕咕叫,人还会变虚、心跳也会变快…… 在大口喝掉两壶水后,顾云秋终于决定:原地躺下、闷头大睡。 ——或许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这般想着,伴着屋外的风声雷声雨点声,顾云秋还真酝酿出点睡意。 …… 这一觉睡到日暮黄昏,顾云秋揉揉眼睛醒来,却听见回廊上由远及近传来人声、脚步声。 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以为是宁王或者王妃。 ——心软了、改变主意了,要放他出去。 结果探脑袋一看,却在长廊亮晃晃的六角宫灯下,看见个身材挺拔、眉眼锋利的年轻僧人。 顾云秋:! ——是小和尚! 六年未见,李从舟的轮廓更加深邃了。 眉棱骨压低,虎目分明而狭长,鼻梁高挺、唇缘弓饱满。 灯影憧憧下,他身形高挑、宽肩厚背,劲瘦的腰被两缠麻束扎在深灰色僧袍内,长腿上照旧打了绑腿。 他这么寒着脸、目不斜视,迎风大踏步走来,从某个角度上看,还真有点像镇国将军徐振羽。 难怪民间有句俗语,说外甥肖舅。 而且…… 看着那凌厉冷峻的五官,顾云秋心里打了个悚: 而且,他也越来越像前世那个疯狂嗜血的疯子了! 顾云秋暗中吞了口唾沫,突然想到小和尚是从西北归来,他们一直走陆路,说不定—— 说不定,身上会带有干粮! 如此,才会有刚才回廊上那一幕。 只可惜六年未见,小和尚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傻了:半块吃的不给,还像吃了哑药,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干嘛啊…… 顾云秋抿嘴,重重靠回蒲团上: 六年不见,好感就要重新攒的吗? 出家人,都这样难搞的哦。 “我明明都有给你寄东西写信的。” 顾云秋裹紧被子,想起这个更气呼呼蹬了两下腿—— 整整六年,他往西北派过不少信使,数量多得让王妃都笑他,说若非知道收东西的人是僧明济,怕要误会他这是在追姑娘。 而且,他也从没收到过退信。 问那些信使,也都说送到了,有几个还说是当面递到李从舟手上的。 “……” 装高冷是吧! 顾云秋揪着蒲团生气:要不是怕将来掉脑袋,早不和你好了! 就这么折腾了一番,顾云秋又饿了。 点心被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祠堂,这下真没人能给他送吃的了。 顾云秋舔舔唇瓣,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长供桌,供桌上正中摆着宁王先祖漆金的牌位,往后两侧又排开前朝老宁王和他妻儿几个人的。 长明灯芯烛火摇曳,三柱清香袅袅不绝。 香炉之前,却正好有三碟珠花供果。 中间一盘是高饤果垒,在一牙盘上叠了三层的石榴、鹅梨、香圆、真柑和樱桃等。 饤有专供陈设意,盘中的瓜果美则美矣,却是用木头雕的,中看不中吃。 果垒两边,分设青瓷碟两个: 一个盛着着榠楂、优昙钵,一个上摆着两个小瓷盏和一壶未开封的玉酿春。 玉酿春是京中名酒,放在供桌上这一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里面的酒液大抵已蒸发了大半,拿起来一摇就咣当咣当的。 顾云秋不会喝酒,对此没太在意,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直直盯向另一个碟子里的两样果子。 王府祠堂有专人打理,中间的果垒要每天擦拭、做到一尘不染,装玉酿春的陶壶、杯盏,以及下面的青瓷碟都要保证釉面整洁干净。 而剩下一碟供果是每天都要换的,所以那榠楂和优昙钵都是新鲜的。 先前进来时,顾云秋光顾着看墙壁上的画,这会儿饿狠了,才想起来供桌上有新鲜的果子。 只是—— 那是供果诶,他这样取而不告、直接拿起来吃,会不会遭报应? 毕竟这是宁王顾氏的祠堂,这么多老神仙要保佑、要原谅也只管着他们顾家自己的子孙。 而他…… 顾云秋咬咬嘴唇,攥紧小毯子翻身,闭上眼不再看那果子。 前世他就够惨了,今生他可不想因为偷吃供果再开罪几个天上的老神仙。 想是这般想,但人在饿得头晕眼花时,很多行为其实都不受控制。 顾云秋翻来覆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起来,双手垫着下巴趴到了供桌前,拿手戳了戳那两种果子—— 榠楂是一种形似木瓜的高果,比木瓜大上几分,最大的能长到四五寸许,果皮颜色是一种很亮的琥珀色,而且带有源源不断的清香。 至于优昙钵,这是越州一带的叫法。 京城人多叫它“无花果”或“木馒头”,这东西多生岭南、苗疆,状似小梨,皮色微红或深紫,外观看上去十分漂亮。 顾云秋重重砸吧一下嘴,闭上眼睛,声音小小: “……好想吃哦。” 这一切都被挂在房梁上的乌影尽收眼底,他挑眉半晌,终于憋不住勾起嘴角,然后趁天黑,又悄无声息地摸回了泓宁堂的客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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