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却不慌不忙,说出那般他早熟记于心的话: “回大人,字是小民刺的不假,但并非是巫蛊,而是祝祷。” “祝祷?” 杨叔转头,看了妻子一眼。 杨孙氏会意,将孩子又递给丈夫,从袖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也恭敬拜下: “刚才两位大人也提到,国丧当前。” “民妇生在闽州,地方上流俗是只重生男。然而民妇出生后,却幸得昭敬皇后垂怜,命天下各州开女学,所以民妇才能入学堂、开蒙识字。” 昭敬,是先皇后的谥字。 取义:昭德有劳、畏天爱民。 之后入陵寝时,还要附圣上的庙号、再上尊号。 “……这和昭敬皇后有何关系?”提辖官没明白。 杨孙氏将那小册子呈上去,轻声细语道:“民妇是想说,昭敬皇后德泽万民,民妇也深蒙其恩,如今娘娘故去了,民妇没有什么能替她做的——” “只能效法宫中的淳嫔娘娘,抄一抄御诗为祭。” “只可惜,宣纸价贵,民妇家中实在买不上,只能以这些精心栽植的蔬菜庄稼代替,愿皇后娘娘在天有灵,能保佑我等农人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杨孙氏手中的,是最近才印发给万民的《御诗札》,里面缉录了三年来,皇帝痛悼皇后所写下的数首御诗。 提辖官接了那《御诗札》,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税官,一时无话。 倒是一直瘫坐在一旁的吴正,忽然指着她大喊道: “你们是故意的!” ——什么田里生虫! 他们分明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这般算计! 吴正也顾不上丢脸,翻过身来就将自己的猜测悉数说出,还让提辖和税官明察: “小民盗窃是不对,但他们这嫁祸的手法实在恶毒,竟想用巫蛊之祸让小民全家惨死,大人,这、这歪风!断不能轻纵啊!” 陈婆婆忍不住,在旁轻哼了一声:“你不偷不就没事了?” 吴正却还嘴硬,“就算我不偷,你说是御诗就是了?我怎么看都是乱七八糟的字呢?!” “村长自己是小人,便都以小人之心踹度旁人么?” 杨孙氏淡淡瞥他一眼,继续道: “民妇是真心拜服昭敬皇后,也教孩子背这些御诗,没有吴村长想的这般不堪。” “是啊,大人若不信,”杨叔抱起那个一岁多的的孩子,“可让宝儿现在就给两位大人背一背。” 说着,杨叔在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小娃娃便乖乖开口,奶声奶气地诵道: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凉风夜烛,影散琼楼。叹乎悲乎吾生孤苦,愁乎悠悠,芳魂何处。” 而从吴村长家搜出来的那些黄芽菜上,稍理顺序,其实正刻着: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 到此刻,吴正还想抵赖。 但那提辖官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一岁半的孩子天真无邪,定然不会撒谎。 只有父母是真心敬服先皇后,日日夜夜将御诗挂在嘴边,才能做到如此流畅地倒背如流。 杨家夫妻是外来户,被欺压了也不敢伸张,反还想着为昭敬皇后祈福。 提辖官想起来之前和陈婆婆的那笔买卖,更是怒从心头起。 他不再由着吴正狡辩,而是命人给他们一家绑了起来。 税官也将这事儿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 吴正就被查出藏匿名下田产、吴刘氏也被证实虐待亲子。 公田所的小吏也到河间府上作证——说他们家在垦荒一事上纠缠不休、挖空心思占尽朝廷便宜。 如此,数罪齐发,竟判了吴正一个流放。 至于吴刘氏的种种毒妇恶行,吴家、陈家两村的村民更是倒苦水般在公堂上说个不休,那些被她祸害输了官司的人,更趁机站出来作证。 河间府衙据此,从重判了她没籍为奴,并罚到边关三年苦役。 至于吴家的家产,自然被府衙查抄充公。 而那个收了吴家人贿赂的师爷,也没能在这次的事情中幸免,县衙中的腌臜事被一纸状文捅到了御史台和吏部。 很快,吏部就发人到了奉圣县,起底了不少陈年的冤假错案。 而那位税官碰巧是个良善人,专门上书朝廷记述了京畿罗池山下陈家村、杨氏佃户追思昭敬皇后的作为。 这封奏折被文氏门客看着,辗转几遭后,竟呈给了圣上。 皇帝陛下哀思重,闻得对方提皇后所求的女学,更是有感而发、追思不已。 如此,朱笔御赐,竟专门要在陈家村修建一座新的女学。 而那杨氏一家也被减免了三年的赋税,赠得皇后所抄《女训》一本以示嘉奖。 此奖使得民间争相效仿,倒一时弄得各地女学大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顾云秋被蒋叔套车、喜滋滋迎接到庄上时,就知道他的计策不差。 上回订双凤楼的酒菜被陈婆婆骂了,这回中午的庆贺,就都是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鸡鸭鱼肉也从村里现宰。 除了陈村长一家,还请了那两个来帮忙刺字小男孩的父母。 杨叔红着脸,率先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敬顾云秋: “多亏了公子的计策,我们才能叫那恶人认罪!当真是痛快!” “可不是?”蒋骏跟着举杯,“我在旁边看着都解气!” 陈婆婆也起身,不过她还是有些可怜吴家那孩子—— 吴正横行乡里,他自家的亲戚都不愿收养他的傻儿子。 府衙无奈,只能送到京城的慈幼局。 “不过,公子你怎么想到用刺字这么刁钻的办法啊?”陈石头喝着顾云秋他们带来的桂花露,笑盈盈的,“那禩字可真难写!得亏有我大哥!” 陈家大哥十七岁,听见幼弟这么说,只是腼腆一笑。 顾云秋眨眨眼:“都是巧合啦。” 原来—— 顾云秋听得宁王讲那个审丝案后,就得着启发: 要坐实吴村长的偷盗之罪,就得在赃物——也就是那些菜上做文章。 想这些的时候,他坐在宁王妃身边,陪王妃一起理九九重阳日要用的茱萸。 王妃身边的嬷嬷在绣荷包,桌上摆了她一个箩筐,筐中放着她做的女红:绣帕、络子、香囊一类。 顾云秋一瞥眼,就看见那团布料上放着个针包。 细细的花针扎在个红布软包上,远看过去像只小刺猬。 这针包是用削好的软木塞,外面包上棉花和布做的,针扎上去拔起来会留下个圆圆的小孔。 顾云秋盯着那些小孔,忽然眼前一亮: 若是用细细的绣花针在菜上刺字,是不是也能做成记号? 而且花针留下的小孔微小,刺在黄芽菜和芜菁上根本不显,只有窖藏一段时间后,针孔才会发黄、发黑显现出来。 一开始,他只是想到刺字。 但又想到吴村长一家难缠,得刺点儿——被发现后还能被褒奖的东西。 不然,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说是他们行巫蛊之事。 于是,顾云秋的目光就移到了他讨来的《御诗札》上。 定下那首“女德千禩”的词后,顾云秋就找来陈石头几个,要他帮忙找几个能识文断字、踏实稳重的小孩。 而且,要口风紧、对之后事能守口如瓶的。 刺字这事儿不能摆在明面上做,得找个由头。 所以,让杨家夫妻佯做地里生虫是第一步,请六个小孩过来是第二步。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不多,但要用绣花针刺到菜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陈家两个年长的哥哥承担了其中最复杂的“禩”字和“德”字,陈石头和陈槿各刺两个字,而那两个小男孩分别认了简单的“千”字和“九”字。 顾云秋对他们没别的严格要求,只一样:字不许错。 就这样从九月初七日上折腾到了十一日,吴家村长在徘徊观望几天后,终于上套、派人来偷走了他们刺了字的黄芽菜。 往后的一切也就顺利成章—— 其中杨氏夫妻在田边要求税官折价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因此,顾云秋还专门叮嘱他俩,十五日后就不要再整理田地。 毕竟从前,即便吴正一家人过来偷了菜,杨家叔婶也会在第二日上勤勤恳恳地将土地复原。 ——只有让税官看见那六亩地的“惨况”,才能真正拖延时间,让税官到吴家村的时间恰好是在正午。 顾云秋问过陈村长,说那吴正年年都要借机宴请来往官吏。 所以这一回,肯定会再次请税官到家中吃饭。 适时,杂买务的提辖官会去他府上提货,也就会当场发现——那些菜上的刺字。 由于是当场发现,吴正也无从抵赖、说是中途经手了旁人。 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数罪齐发: 为了不担巫蛊的祸名,吴村长一家必定会亲口承认偷窃。 只要承认了盗窃事,往后的每一步,就都在顾云秋的计划内。 也恰若陈婆婆在吴村长家说的那句—— 若吴正不偷,他们算计再多,也奈何他不得。 “不过杨婶婶也说得好,”陈石头算是较早知道事情经过、还偷偷听了全程的,“还有小宝儿聪明!” 闻言,杨孙氏只是抱着孩子,微微笑了笑。 她那一席话,虽是为了做局,但也真心感谢昭敬皇后。 若没皇后娘娘当年的懿旨,她们村上多少女婴溺亡、多少女孩念不上书。 “这是公子给我们的五两银子,”杨叔拿出一个荷包,笑着双手奉与顾云秋,“朝廷如今嘉赏我们三年免税,今年上的,税官大人退我们了。” 顾云秋摆摆手不想拿,推拒几回合后还是拗不过,最终接了下来。 一群人中,还是陈村长的妻子正经上心。 她再次提起了要顾云秋帮忙看城里差事一事,见识过小公子这一回的本事,她更加坚信跟这小公子讨差事——准没错。 村长夫人姓李,顾云秋一口答应下来后,却还笑道: “李大娘别急着托我,说不定诚哥和勤哥今年考上呢?” 他眼睛弯弯地看着村长一家,“我们村可说不准出个状元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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