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庄子在京郊五十里,每日要挑水垦田、劈柴放牛,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不说,还不得随意出入,早些年累死打死人都是常事。 顾云秋犹豫片刻,选择暂将此事搁置—— 顺哥说的没错,王府仆役拣择甚严、癃疾残病皆不用。 说话结巴可能还好,但若是王府杂役又能留在宁心堂,他那腿…… 顾云秋脸色微沉:多半是在府内才瘸的。 宁王夫妻没有苛待下人的习惯,但王府仆役分三六九等,私下里也会打架斗殴、互相算计,为着星点小利,还曾弄伤过人命。 “罢了,”顾云秋摇摇头,“许是我记错了。”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小主子找他们进来到底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顺哥先开口,“那公子,我们先下去了?” 没能第一时间找到杂役,顾云秋心里有些失望,但是吩咐道:“明日寅时三刻我要早起,你们记着叫我。” 寅时三刻?! 小厮们一听就瞪直了眼睛,顺哥更绷不住啊了一声。 “我要好好读书,”顾云秋补充道,“记着无论如何一定一定要叫醒我!” 说完这些,顾云秋终于松了口气,洗漱完就安心上床睡了。 …… 翌日寅时,天还未亮。 顾云秋陷在柔软的被子里,顺哥叫了他三回,他都不太想起。 实在被叫得恼了,他又拉高被子蒙住脑袋想翻身,结果一动就扭着脖子,让后颈连着右肩的一大片都钝痛起来。 顾云秋嘶了一声,却还不想睁眼。 结果下一瞬,朦胧意识中就出现了一双寒似冰的眼睛。 “!!!” 顾云秋一下就醒了。 不等顺哥再喊,他利落地翻身下地,蹬上鞋就朝书案扑去—— 他要读书,他要写字。 他要洗心革面,他要做个好人! 春日清晨薄雾冥冥,顾云秋急急抓起笔、摊开纸就写。 他二十岁的人,写百篇大字又有何难? 结果在笔架上挑了只兼毫笔后,顾云秋才发现他人小手上又无力,根本没法在纸上好好写字: 不是握不稳笔写得歪歪扭扭,就是下笔太重将宣纸戳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的开篇。 头里天地二字,直接叫他写成了: 一大土也。 “……”顾云秋看着外面已经大亮的天,咬咬牙: 算了,去习武—— 用过早饭,顾云秋休息了一会儿,就换了身轻便衣裳到院中射箭。 他的弓是特制的,弦没用生牛筋和马鬃,而是换成了较软的苎麻丝,说白了就是孩儿弓,家大人做出来给小孩玩的。 顾云秋一本正经搭箭,在心里默念弓术要诀“五平三靠”: 手脚、肘肩持平,耳听弦、箭靠嘴、弦靠胸。 姿势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但羽箭嗡地一声飞出去,还未中靶,就远远听得嗷地一声—— 顾云秋被吓了一跳,其他几个小厮慌忙上前,没多一会儿竟从草靶后的树丛中搀出一个顺哥。 而顺哥的屁|股上,好巧不巧正扎着一支羽箭。 “……”顾云秋傻了。
第004章 顺哥被抬走后,顾云秋又独自练了一会儿,不单射箭,还拿着小木剑比划了几下。 这般努力刻苦的结果就是—— 晚饭,顾云秋是被人背过去的。 他双腿肌肉酸痛,稍微一动就痉挛,根本走不稳。 王妃倒是听说了他射中小厮的事迹,大约是顾云秋从前闯祸太多,她心里也没当一回事,直到顾云秋被背进来,她才有些惊讶地起身: “这怎么了,也伤着了?” 背顾云秋的是宁心堂的一个护卫,他笑着将来龙去脉讲了讲,轻轻将顾云秋放到加了软垫的凳子上。 王妃听完,看着顾云秋神色复杂,刚欲开口,外面就来人通传王爷回府。 宁王风尘仆仆,今日朝会还是在议上元殿修葺之事: 上元殿原是宫中一个道观,后来除了供奉道家天师外,还奉了许多诸先王的神主,前朝几位出家的老太妃也住在里头。 今岁开春,上元殿的主事道长就报了大梁腐朽、屋顶瓦漏,但那时胶州地震,朝廷的银粮物资都拨了去、暂无盈余,这么一拖就拖到了四月里。 更不巧的是,三月京中刮大风,不止宫中、整个京城的琉璃瓦都吃紧。而京郊烧瓦的几座窑子还不慎走水,闹出很大一场瓦荒。 工部好容易从江南急调了一批,偏那运货的船又不幸触礁、翻在了青州湾。 朝廷当然还是能往其他州郡上买取、调运,但雨季将至,那些瓦片就算运到了也赶不出工期,上元殿这事就这么一直被搁置。 宫中倒是还有许多空置的殿宇,能先将在上元殿中的老太妃们挪出,但——上元殿内的众多先王神主却并不好搬,一动又要牵扯祭祀。 天子祭祀非小事,要礼部和堕星台商议,要算天时、备牲器,一来二去又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 就修房顶这么一件小事,却因种种机缘巧合闹成这样。 皇帝着急上火,在今日朝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更将宁王几个近臣留下又商量半日。 宁王将外披递予小厮,坐到顾云秋左手,他没注意看王妃,只偷偷观察儿子:小孩面色红润、大眼睛扑闪,接触到他视线,还脆生生叫了声父王。 ——这是不生气了。 宁王暗松口气,结果一抬头就对上妻子愤怒的眼神。 “瞧你干的好事!” 宁王被凶得一愣,“我……我干什么了?” 王妃眯起眼,将顾云秋今日所作所为都告诉他,然后筷子一动、插了颗菜圆子到顾云秋的小碟子里,“看你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子?!” 宁王撇撇嘴,顺手也夹了一筷子他带回来的卤肉给顾云秋,“读书习武这不……挺好的事。” “再好也要循序渐进!他伤都还没好!院里的小厮说他寅时就起了,怎么?你还准备叫孩子给你考个状元回来不成?!” “我哪有?”宁王大声喊冤。 他们吵归吵,顾云秋的盘子碗碟倒没闲着,当爹娘的唇枪舌剑,倒默契十足将桌上最鲜香、最好吃的都堆到他面前。 顾云秋看看他们,弯起眼睛抱着小碗,就那么笑着扒饭—— 一顿饭吃得火药味十足,但也和乐融融。 饭后用茶果时,王妃才想起来关心丈夫,“陛下还在烦上元殿的事?” 宁王点点头,无奈一叹。 顾云秋在旁听着,心中倒转出个主意—— 修葺上元殿这事,前世后来闹了很大一场风波。 瓦片最终从泰州镜县运了过来,但工匠们搭上架子没多久就降了场雨,原本的腐朽的主梁没来得及换就塌了,还伤着人。 修修停停折腾了半个多月竣工后,入夏一场大雨,上元殿内又发起大水,冲垮了供奉在殿内的天师神像不说,还弄坏好几块神主牌。 而皇帝派人彻查,才发现是工期太赶,工匠忙里出错,竟遗漏了两袋砂浆灰泥在上元殿的排水口。 最后这事还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出资,亲自派人置购了瓦片运抵京城,这才在秋日里,最终将上元殿给修缮完毕。 顾云秋想了想,朝廷目前的困局是建料不足和工期太急。 户部有资金、工部有匠人,但京中窑厂无瓦、各地有瓦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想到前世襄平侯都能去置购,顾云秋看着宁王,忽然开口道:“阿爹,既然窑厂和宫中都没有瓦,为何不试试向老百姓借?” “借?” “上个月城里刮大风,家家户户都在修房子,”顾云秋说得很认真,“修房子就需购置屋瓦腰檐,算上损耗,大家买瓦都不是定数,总会多出几片。” “我们可以派士兵拿着钱,去城内各家各府以及商铺,问他们先借了瓦片来用,等一个月后朝廷调的琉璃瓦到了,再如数还给他们。” 宁王一愣,细想片刻后,又笑着摇摇头,“这办法虽好,但……朝中没那么多官兵,就算有,调集了官兵上门,许要被御史弹劾。” “再者,修葺上元殿算皇室内务,若用官兵,难免被民间议论,说我们是与民争利、说皇家表面是借、实则明抢。” “那就不用官兵,”顾云秋还有办法,“请人竖一块牌子到街市上,在上面写‘凡借瓦二十片给钱一百,愿者限两日内携瓦片至匠作处’。” 匠作处是工部专司皇室制造的一个小衙门,衙口就在西城门。 这次,宁王的神情变了,就连坐在一旁王妃都略带惊讶地看向顾云秋。 “这样就不算是与民争利了吧?” 顾云秋说完,还低头掰着指头算了算: 三月之后京中瓦贵,一片瓦就能卖到两三钱。他给的价钱一片瓦算五钱,虽比市价贵,但却远低于从各地调运的开支。 宁王本来靠在圈椅上,想着顾云秋的话,他渐渐坐直,半晌后他抚掌大笑,接着一拍大腿站起来—— 他没看顾云秋,只看王妃,“我进宫一趟!” 王妃轻笑,“路上当心。” 等宁王走远,王妃才刮刮顾云秋鼻尖,“我家秋秋聪明。” 如此一夜,次日清晨,京中几处集市上都高高挂起了皇榜。 再半日后,匠作处门口就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瓦片。虽然瓦片的色泽颜色有些参差不齐,但用来应急却也足够。 等京中雨季过去,京郊的三座窑厂也能修整好,到时候便不用襄平侯从西南运送,直接从那边取了官制的瓦来再规整就是。 建料齐备,工匠们即刻开工,工期也刚好。 皇帝为此圣心大悦,褒奖了经手此事的一干人等,最后专遣身边公公走了一趟宁王府,除开圣旨还带了个精致的小箱子。 可惜这位明光殿的首领太监并没能见到宁王世子,出来代为领旨谢恩的是宁王妃。 王妃拉着公公喝了茶又吃点心,抱歉地说顾云秋还病着。 那公公是宫中老人,多少知道顾云秋挨打的事。 他摇摇头笑,“世子还小,王爷也是,那也不算多大的事。” “可不是!”王妃哼哼,半点没把公公当外人,顺势埋怨宁王两句后,也没解释顾云秋不是因为挨揍才没起身。 ——这事说来也丢人。 王妃和公公唠的时候,顾云秋正着一席寝衣,闷闷趴在床上由老医翁给他按摩。 他志向远大、想得挺好,但却忽略了本身资质: 读书习字、习武练箭止一日—— 他的手腕就酸得抬不起来,连筷子都拿不稳,这几天吃饭都是用勺扒的。更别提腰|部|往下一双腿,又酸又胀又痉挛,下床后根本走不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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