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凄厉的叫声并未停下,动静反越闹越大—— 滚滚浓烟起、竟还见了火光。 留下的两个银甲卫也坐不住,犹豫间,回廊上突然蹿出来十几个人,他们浑身是血、满面狼狈,仔细观瞧竟还是朝廷要员。 银甲卫忙迎上前,“大人,您这是……” 被他拦住的官员却只是瞪大眼,受刺激般喃喃重复了两遍“疯子”,然后就怪叫着往前跑。 银甲卫追了几步,身后又涌出更多的人,他们面色如土,身上也多带伤。 “发生什么事了?”银甲卫连挡几人都被对方推开,好容易见着个相熟的管事,却发现对方已没了一条手臂,“到底发生什么事?您这手?!” “快、逃……”管事气若游丝,“真世子他……疯了,突然在宴会上、大开杀戒……” 银甲卫一愣,那管事却头一歪直接断了气。 他们的对话顾云秋不知道,倒正巧被赶来探知消息的杂役听着。 杂役变了脸色,忙一瘸一拐跑回宁心堂,将这消息告诉顾云秋后就拉起他往外跑。 杂役瘸腿结巴,心思却活,临出门前,还给顾云秋遮了块帕子。 从前院跑出来的人太多,混乱之中,那几个银甲卫就没顾上,竟真叫他们离开了宁心堂。 两人顺人潮往前,一路上听了更多前院之事—— 王妃抱病,宁王这些日子都在照顾她,虽然许多事情顾不上,但还是如李从舟所愿,请来了名单上所有的人。 李从舟身披玄铁黑铠、神情宛若地狱修罗,礼炮才鸣、他就突然发难,当众毫无预兆地拔剑,一剑扎穿了身旁的宗正院院|士。 那院|士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李从舟却看着他,突然大笑出声。 上到皇亲国戚、下到仆役嬷嬷,他一句废话没有,手起刀落,一个都没放过。 羽林军和银甲卫上前阻拦,也被这疯子毫不留情斩杀。 逃跑的人太多,最后都泱泱挤在回廊上。 然而后院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是和李从舟一样身披黑甲的士兵,他们同样一言不发,提刀就杀。 尖叫声再起,人潮再次分散逃窜。 顾云秋还病着,走完这段路实在没了力气,杂役无法,只能半拖半拽地拉他重新回到宁心堂。 宁心堂后院有道矮墙,不高,或许他们能从那出去。 此刻的宁王府已成了地狱——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顾云秋越看越心惊,一回到宁心堂,就忍不住扯下蒙面巾帕、扶着廊柱呕个不停。 本来那杂役还在旁替他顺气,结果忽然一回头,他就惊慌失措地将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塞到顾云秋怀里,“公、公子你、你快跑——” 顾云秋皱眉接住,发现里面是一包碎银子。 杂役狠狠推他一下,然后就转身一瘸一拐跑向宁心堂院门。 他费劲地合上门、插上门栓,又转身背靠门板,他用下巴指着矮墙方向,“公、公子你翻过去,就能……” 他的话没说完,一柄剑就从门缝刺出。 淬着蓝光的剑锋穿过他胸膛,汩汩血河又顺着剑尖一滴滴落到雪上。 杂役张大嘴,怔愣看向自己胸前的剑,半晌后他却再次冲顾云秋大喊:“公子,跑啊——!”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挡着门一步不让。 顾云秋一颤,扑通软倒在地。 ——他甚至不知道杂役叫什么。 宁心堂的大门最终还是被人踹开,提着血剑缓步走来的李从舟眼寒似冰、神色疯癫,双颊上沾满血点、嘴角挂着狂狷笑意,宛若地狱修罗。 顾云秋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一剑砍了脑袋。 然后,他就回来了。 回到了八岁这年的春四月。 想着前世身心俱疲,顾云秋竟真被宁王妃哄睡了。 意识朦胧间—— 他嗅到了一股桂花香,暖烘烘的,带着点炒过糖砂的甜。
第003章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午后。 许是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的缘故,又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顾云秋的精神好了些,没那般忐忑了。 环顾四周,伺候他的嬷嬷们都不在屋内,身边两个小厮也靠坐在门口睡着,倒是床边矮几上,多了一叠印有桃花徽记的油纸包。 桃花是陶记独有的标识,满京城的糕点铺,只有陶记印这个。 顾云秋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他伸手将那叠糕点拿过来,摸着还温热——看来母妃并没有诓他,父王当真去陶记排队了。 顾云秋高高兴兴扯开纸包上系着的麻线,四方一张的油纸里裹着一整条切成四小块的桂花糕,糕顶的粉皮浅黄晶莹,上头洒满了芝麻粒。 桂花清香在油纸散开的瞬间扑了顾云秋满怀,像金秋深夜闯入一片金银桂花林,疏影月下、暗香浮动,每一阵微风都带上恰到好处的甜。 顾云秋捧着桂花糕起身,扯过来一个软枕坐到床边脚踏上。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着窗外蓝天白云想他重生这件事—— 许是老天爷都觉得他前世死得糊涂、死得冤,所以给他机会重来一次。 但,这要怎么……重来? 顾云秋一手托腮,苦恼地盯着不远处铜镜中的自己发呆。 ——先下手为强、派人去蜀中做掉那唯一知情的接生嬷嬷?还是趁现在□□、干掉才八岁的真世子李从舟直接取代他? 只是这样想想,顾云秋就眉头紧皱、闭眼直摇头。 杀人这事他做不来,尤其是前世才看见了那样血腥恐怖的大场面后。 嬷嬷没有错,李从舟更无辜。 何况宁王和王妃待他这般好……他怎么忍心在知情的前提下、继续冒名顶替,还妄想再鸠占鹊巢。 而且,顾云秋撇撇嘴:骨肉血缘这东西当真半点掺不得假。 真世子李从舟,确实从小就和他不一样—— 人精通礼乐射御数、五德四修懂梵文,小小年纪字画双绝,十多岁时,京中人求他一副字就要十两银子。 他晓阴阳、懂八卦,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无一不察。 论起文治武功,他在京中一直鲜有敌手。 太子引他为知己、大学士与之莫逆,顾云秋还蹲在地上斗蛐蛐时,他就能连挑数名外番高手、以巧劲将蛮国战象掀翻在地。 更莫提他日后远赴西北,百战不屈,只带五百骑兵奇袭西戎军营,最后更直接灭了骚扰锦朝边境数十年的西戎。 …… 顾云秋干巴巴嚼着嘴里的桂花糕: 这样出挑的真世子,也的确不是他这来路不明的民妇之子能随便干掉的。 干不好,说不定还会提前暴露。 没得被人看笑话不说,指不定下场比前世更惨。 而且,顾云秋真的想不通: ——李从舟到底为什么要突然不分青红皂白杀那么多人。 明明他已率兵干掉了锦朝的心腹大患西戎、又被宁王认回宁王府,明明他有大好的前途做当朝新贵、大权在握,他却忽然要发疯。 疯就算了,还是在他自己认祖归宗的庆典上发大疯。 顾云秋越想,越觉得后颈痛。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摇头: 罢了。 他一个假世子,还是少管真世子的事。 ——弄不好,头又要掉。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是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 既然做不了真世子,或许他这一世可以利用未来十二年的时间,学着好好做个端方君子、别再成个纨绔给王爷王妃添堵。 想了这么多,也折腾了一会儿,顾云秋又觉得有些累了,也不知是刚重生体力不济,还是因为一个人吃了四块桂花糕、吃撑了的缘故…… 总之,他有些犯困,趴在桌子上眼睛开开合合,意识朦胧中,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对,还有那个杂役。 前世以命护他的那个杂役。 也不知,他现在入府了没有…… ○○○ 顾云秋迷迷糊糊趴在案上,意识朦胧间又听见人声,眼睛睁开一线,瞧见一男一女先后走进来。 “真的刚回来就又要走啊?”是王妃的声音。 “是啊……”男人声音清越,却也无奈,“为着修葺上元殿之事,陛下着急嘛。” 这声音…… 顾云秋努力撑了撑眼皮,眼前依旧雾蒙蒙一片,隐约见那男人走过来轻笑一声,然后他就被整个抱了起来。 脑袋枕在男人肩膀上,明明耳边靠着的是柔软潞丝,鼻尖嗅到的却是一股烟熏桃花的怪味。 ——是宁王。 陶记糕点铺旁有家烧肉店,每个去排队的人身上都会沾上这股味儿。 宁王将顾云秋抱到床上,王妃跟过来,“让秋秋侧躺,嗯,对,再加个垫子,别压着屁|股。” 宁王依言动作,放下帘帐后,才低声问妻子,“还……肿着呢?” “可不?又青又红又肿,哪有你这样狠心的爹?” 宁王神情懊悔,耷拉脑袋好一会儿,才扯扯媳妇袖子,“我也是气急了嘛……” 王妃横他一眼。 “我给秋秋买糕了啊……”宁王声音越来越小。 “哦,”王妃轻哼,“当爹的给儿子买好吃的不天经地义的?” 宁王挠挠头,不敢和老婆争。 王妃睨他一眼,接过披风替他系上,“春晚天寒,夜里跑马慢些。” 宁王拍拍妻子的手,笑着替她顺好鬓发,“走了,晚饭不用等我。” 王妃点点头,后退一步让开,目送他消失在夕阳金辉里。 …… 宁王走后没多久,顾云秋就醒了,用过晚饭后,他便招来自己身边几个小厮,为首一个名叫顺哥,是王府二门管事的儿子。 顺哥平日出入王府方便,顾云秋前世就是看中这点,才留他在身边贴身伺候,算作宁心堂的一等仆役。 “我想……找个人,顺哥,王府上下的杂役你都熟么?” “公子想找谁,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顺哥笑着上前,“小的不说都知道,但都能打听着。” 顾云秋想了想,他只记得那杂役瘸腿又结巴,年纪比他大一两岁,口音听上去像来自西北,其他的便一概不知。 至于相貌…… 那时候他终日惶惶,根本没注意杂役长相,后来记住的也只是十几年后的模样。 “就,”顾云秋挠头,“我们府上有没有个……瘸腿的结巴?” “结巴还瘸……?”顺哥摇摇头,否定道:“没有,府上用人精挑细选,即便是杂役,也不容许缺胳膊少腿。” “这样……” 见他情绪低落,顺哥又补充道:“或许在外庄?许是田庄管事招的,改明儿小的给您问问去。” 顾云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告诉顺哥杂役今年可能才十几岁,断不可能被放到田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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