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不太认得襄平侯,只依稀知道他从前也是皇族,后来不知为何自请改姓、出了皇族谱牒,离京、远赴西南。 记忆里,那是个不良于行、坐在轮椅上的精瘦大叔。 不知他与皇室到底有什么矛盾,但疫病能被控制总算是好事,顾云秋舒了一口气,“那还蛮好。” 闻言,旁边收拾行李的小和尚却一反常态冷嗤一声:“道貌岸然,狼子野心。” 李从舟话少,也鲜少骂人。 顾云秋眨眨眼,觉得新鲜的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这话刻薄。 “怎么这样说?” “既有良方,却不早出,偏偏等到此刻……”李从舟哼笑一声,再不开口。方侯爷这些下作手段,他前世早就见识过。 “或许是因为西南路远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再解释什么。 小纨绔心怀明月,毫无城府。 既然他看这世间只见繁花,他又何必塞给人泥泞和枯骨。 顾云秋等了一会儿,见李从舟不说话,心下讷讷,转眼却看见小和尚从匣子中取出了一把……月琴。 在京中疫病退散后,西北名寺兴善寺给圆空大师发来名帖,欲邀他往西北一聚,正好他们迎了藏区一位喇嘛来佛会。 圆空大师手中还有几卷经文要译,他在天竺求学时的恩师,也给他写信说几日后会到访中土。 大师分身乏术,便决定让圆净禅师带明义、明济几人远赴西北,也算是给这些弟子们开开眼界。 只是,顾云秋没想到李从舟去西北佛会,行李中竟还要带一把月琴。 ——现在佛会,这么厉害的么。 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李从舟叹了一口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 李从舟停下动作,看顾云秋一眼后,怀抱月琴、慢慢坐下来: “这是我娘的遗物。” “遗……!”顾云秋的声音陡然变高,而后,他又飞快捂住嘴,只眨巴眼看那琴。 他还从不知道,还、还有遗物。 李从舟的娘…… 那其实是,其实是他的娘亲? 顾云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蹭了一步,接触到李从舟目光,又有些讷讷不敢上前。 这感觉很怪,但又说不出原因。 李从舟怀里的月琴并不名贵,用料是一般的酸枝,音梁上还缺脱了个音柱,但看得出来这些年保养得很好: 琴身重新涂过丹漆,琴头上的贝母贴片被擦拭得很亮,琴颈琴弦也都润着油。 见小纨绔站在三步外,想靠近又不敢,李从舟垂眸,眼中难得闪过一抹柔色—— 前世,他本不知真假世子案,一直把这月琴的主人当成自己亲娘。 那个雨夜混乱,僧人们要避嫌也没细看。 倒是后来他到蜀中彻查,才听得襄平侯府熟悉她的人提起,说她肤白胜雪、容色姣好、身段婀娜,是当时蜀中最负盛名的舞姬,名唤月娘。 看看小纨绔精致白皙的脸蛋,李从舟暗叹,最终招招手,让顾云秋过去。 得了允许,顾云秋一下就扑到他身边。 月琴源自先汉,魏晋时与阮相似,后来传入蜀中为当地苗彝族喜爱,成了他们重要节庆活动时不可或缺的乐器。 中原多用琵琶、筝,倒少有人弹月琴。 小纨绔看起来真的很好奇,脖子伸得老长,身子也紧紧挨着他,目光直勾勾看着。 此情此景,忽然让李从舟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些零星记忆。 前世,宁王府的人找来时,他的精神其实早处于崩溃的边缘: 师父师兄惨死,视为家园的报国寺灰飞烟灭。 查来查去,背后牵连的线索却纷繁复杂,甚至瓜葛皇室。 他疯病缠身、浑身沉疴、撑着最后一口气没倒下,就是为了将恶首和那西戎王妃押解入京,以慰师父师兄在天之灵。 没想,一帮银甲卫杀出来,告诉他—— 他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 简言之,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其实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后来的很多细节…… 李从舟其实都记不清了。 他的疯病不是一天两天,有时杀起人来,甚至不分敌我。 他只记得自己知道身世后笑了一下,然后就在乌影的搀扶下回了大帐,而后沾着喷出来的血,将涉事人等的大名、挨个写到了纸上。 他已身处炼狱,这些恶首又凭何安享太平? 他回了京、如愿将那些人聚到一起,也复了仇、逼得襄平侯与他同归于尽。 可…… 当时的小纨绔又在哪里? 看着顾云秋亮晶晶的柳叶眼,看着他纤细白嫩没有老茧的手…… 李从舟抿唇,感觉心被撞了一下。 他半晌不说话,顾云秋也不敢催,只小心翼翼扯他袖子,声音软软,“所以,你……娘她,叫什么呀?”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半晌后,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发紧:“……月娘。” 月娘? 顾云秋默默记了一道,原来娘亲叫这个。 半晌后,他又看李从舟眨巴眼: 怎么,没有姓? 前世九岁时,佛寺里的孤儿、小小的僧明济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的名字,更不知她是谁、来自哪里,只将这把月琴好好收着。 重活一世,九岁的李从舟有着后来所有的记忆。 他看着身边唇红齿白、一身绫罗绸缎、每日抱着他笑得傻兮兮的顾云秋,最终,唇齿开合—— “她是,蜀中出名的舞姬,被一位……贵族小姐无意中救下后,就做了那位小姐的陪嫁,嫁到了……某个府上……” 顾云秋认真听着。 虽觉小和尚情绪异样,但也只当他是提起了娘亲有些激动罢了。 月娘出身贫寒,七八岁就到教坊学艺。 后来声名大噪、容貌出挑,一时引得各路富商公子争相求娶,甚至还有个恶霸拦路,想要直接强抢。 襄平侯的第一位夫人、来自乌昭部的白氏,就是在这情况下出手救了月娘。 白氏喜欢月娘,月娘也喜欢乌昭部苗人的单纯善良,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月娘更作为白氏的陪嫁,跟着她嫁入了襄平侯府。 在白夫人发现丈夫暗中以活人试蛊前,月娘在侯府过得不错,还结识了侯府一位小账房、一个屡试不第的李姓小书生。 若非后来那些事,月娘和这李生,都已谈婚论嫁。 李从舟说得很慢,隐去了襄平侯、白氏身份,皆用当地大户和贵族小姐替代,也没告诉顾云秋——月娘身在蜀中,为何怀着身孕也要不远千里跑到京城的缘由。 顾云秋听完只是沉默,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是王妃身边的嬷嬷上来,打断了堂屋内的沉默—— 皇后的丧仪办得隆重,王妃作为命妇,要跟着宁王入宫守灵。 京中疫病既去,宁王也要接妻儿回府: “公子,该收拾东西回家了。” 顾云秋回过神,哦了一声后,看了看后院的小树苗——这里是王府私产,他以后要过来也方便,只是还得在寺里找个人帮忙浇水。 “会帮你看着的。” ——是小和尚的声音。 顾云秋一愣,发现李从舟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跟他一样,穿过窗户、看向了后院那一排郁郁葱葱的树。 看着小和尚分明的墨眸,顾云秋咬了下唇,突然转身搂住李从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从舟一僵,半晌后摇摇头,也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第020章 次日分别, 报国寺门口。 两队银甲卫如来时那般护在金碧辉煌的马车旁,大大小小的行李物件堆满了数辆拉货的板车。 王妃于寺前与圆空大师话别,圆净禅师亦带众僧于今日出寺北上。 李从舟子身上系了个小包袱、戴斗笠, 和其他三五个小和尚站在一处。 他们要走陆路,出京城过关中, 再渡河才能到兴善寺。 顾云秋趴在车窗边,远远看那一群灰扑扑的小光头。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寺里僧人外出大都用走,除了涉水, 几乎不用舟车。 可是西北好远哦。 顾云秋偏头枕在手臂上, 舅舅每回派人来, 骑快马都要用上五六天。 他们用脚走, 真不会走到猴年马月么。 不过看着李从舟比其他人高出一截又笔直挺拔的背影, 也难怪——将来他生得那般高大威武, 大抵是从小历练、身体底子好。 这么一年相处, 顾云秋其实没那么怕李从舟了。 小和尚看着凶,其实人善心好。 尤其是他们住在一起这半年:晚上睡觉明明被他烦得不行, 却还好好给他掖被子、贴心地教他防身术。 最重要,还会帮他顾着那些小树。 以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实际上给他讲了生母的故事。 原本关于生母模糊的形象,也渐渐有了些隐约的轮廓——他娘来自蜀中,是个能歌善舞的美人, 还弹得一手好月琴。 这时, 王妃也与大师说完了话,正作别着要上车。 顾云秋看看王妃, 又看看远处的李从舟,忽然掀帘子跳下车,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奔向李从舟—— 李从舟背对着马车,闻得脚步声,转头就在怀里就接了个顾云秋。 小纨绔冲过来的力道很大,撞得他头上的斗笠都落下。 顾云秋仰头,眼睛眨巴两下,低头把腰间一个香囊解下来系到他僧袍上。 “……?”李从舟想拦。 顾云秋却绕开他抢先开口:“这是阿娘亲手给我绣的,里面有一枚平安符,是圆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 顿了顿,他才认真看向李从舟眼睛,“此去西北,好好保重!” 李从舟被那样的眼神看得一愣,没来得及反应,小纨绔就得手跑了,登上马车后还向他挥手,脸上灿烂的笑容竟比晨光还炫目。 王妃站在车边,看看蹿回车内的顾云秋,又看看远处那个分外合她眼缘的孩子,也笑起来,温声道:“一路平安。” 等车轱辘转起来,王妃才忍不住去刮儿子鼻尖: “这么难舍难分呀?” 顾云秋摸摸鼻子,“……哪有?” 王妃笑笑,倒是旁边的嬷嬷凑趣说了两句,说那香囊可费了王妃一番工夫,她不擅女红,金线拆了缝、缝了拆,最后针脚还是歪歪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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