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鹤走了一段,绕两条小巷后,终在某条背街看见了一个牵着马车的蓝衫人,那人远远见了他,就朝他挥手。 吕鹤面上一喜,走了两步后,又狐疑地顿住脚步,谨慎地冲对方做了几个手势。 那手势李从舟前世见过,是襄平侯从蛮国黑巫处学来的:能够两两结合变出六十四种不同的变体,是他们辨别自己人的方式。 蓝衫人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回应了吕鹤的手势。 吕鹤这才放下心,走过去钻上马车。 李从舟当然不会让吕鹤就这样被襄平侯的人带走,不过眼下在城里不好动手,他只能暗中跟上那辆车。 等车子交出文牒出城门后,李从舟才发现——那辆车竟没朝南行,而是在京畿南郊绕了一圈后,转头直奔西边。 吕鹤警觉,当即掀开帘子问。 赶车的蓝衫人却充耳不闻,反高扬起马鞭。 吕鹤咬牙,钻回车厢思量一番,竟掀开后车帘,一翻身跳车,他在泥地上滚了一圈,痛得龇牙咧嘴,睁开眼,却看见一双僧鞋。 “……小和尚?” 李从舟看着他似笑非笑,嗖地一声拔出袖中短剑。 “哎……别别别!”吕鹤吓坏了,翻身爬起来跑,转身才跑两步就骇然顿住,颤抖后退着跌坐在地。 那蓝衫人调转了马车,不过这回,马车后,还走出了更多的人。 那些人身披蓝染,手脚上都带有银饰。 “别杀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乌昭部的事情不是我……” 吕鹤的话还没说完,李从舟就已从后动了手。 短剑在他手中转了个花,从后背直扎穿前胸。 而同时动手的,还有那个马车上的蓝衫人,他手中掂量出一柄苗刀,飞身劈手就抹了吕鹤脖子。 喷出来的血溅着李从舟,同样也弄脏了蓝衫人的袍子。 李从舟抽剑后退。 蓝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玩味,而后他伸手、扯下了脸上的□□,露出那张偏黑的、满头卷发的脸: “聊聊?” 乌影蹭去手背上的血,冲李从舟伸手,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窝的朋友。” 他说的话虽腔调奇怪,但确确实实是中原官话。 …… 承和八年九月初九,重阳。 这日明明没下雨,只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李从舟却回来得很晚很晚。 顾云秋趴在圆桌上等困了,最终在点心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爬上炕,却还是坚持在堂屋内给小和尚留了一盏灯。 卷好被子缩进去,顾云秋也终于知道自己睡相并不好。 喜欢踢被子、占满整张床不说,还总喜欢抱点什么。 好几次他醒得早,都发现自己竟然心安理得地睡在李从舟怀里。他尴尬得脚指头抠地,却发现小和尚根本没和他计较,甚至都没提过这事。 看着一次次帮他掖被子的李从舟,顾云秋深深地明白了: 小和尚是个好人。 大大的好人。 所以,像是约定,他也一直爱等小和尚回来一起睡。 李从舟是后半夜回来的,见堂屋的灯还亮着,就知道这是小纨绔的扮家家酒把戏。 他摇头,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柔了几分。 洗漱完,掀被子上|床。 小纨绔被他吵醒,揉揉眼睛带鼻音说了句“你回来啦”,然后就得寸进尺地滚进他怀里。 顾云秋埋头在他颈侧,小和尚常年浸在禅寺,身上总有股令人舒适的檀香,然而今天的味道有些不同,他鼻翼扇动,细细嗅了嗅。 李从舟一僵。 “香香的。”顾云秋笑,脑袋往里蹭蹭,放松下来挨着小和尚睡。 “……” 看着他甜睡的脸,李从舟嗤了一声: 他一身罪孽、满身杀戮,身上全是散不去的血和腥。 哪有什么香味儿。 闭眼摇头,他的手却拉高了被,将怀里的顾云秋裹紧: ——也就这小傻子。 怀抱恶鬼,还敢说自己嗅的是莲。
第019章 又过了半年, 到承和九年春三月。 顾云秋种在后院的小树苗已长到三四尺高,在杂役的帮忙下间苗,留下的榆树苗笔直挺拔、枝繁叶茂, 远远看上去郁郁葱葱一片。 李从舟抱经卷回来时,顾云秋和点心正坐在地上捆那些疏下来的枝条。 见他进来, 顾云秋扬声道:“屋里有给你留的桃花酥。” 李从舟却挑眉,看着他用手指了下脸。 “唔?”顾云秋一愣,而后嘿嘿笑着明白过来,抬手蹭掉脸颊上沾的泥。 李从舟这才进屋, 放下经卷: 小纨绔给他留的桃花酥搁在圆桌上, 旁边还有盏凉好的苦刺茶。这东西清热凉血却并不名贵, 祭龙山上遍地都是。 疫病横行半年有余, 京城近乎封闭, 许多物资奇缺, 寺里为了俭省, 便采苦刺心炒过,作茶饮子的代用品。 一开始, 寺监还担心这位“声名在外”的宁王世子喝不惯,偷偷找李从舟问了顾云秋习惯, 考虑是否单独给小世子加些芝麻、花生进去。 李从舟想了想,摇头告诉寺监不用,顾云秋其实并没世人想的那般骄矜。 他偏爱华服美物不假, 但也会和杂役小厮一起玩泥巴、种地。虽然多数时候是在添乱, 但那些脏活累活他能做的也从不推辞。 见寺监还犹疑,李从舟难得开口:“他不会, 您放心。” 寺监这才成了定心丸,给全寺都换上了苦刺茶。 李从舟坐到桌边, 端起茶押下一口。 同时,顾云秋也捆好了整一担小树苗。 不得不说,小纨绔的眼光不错,山下柴薪紧俏,这么一担挑下去,每捆都能卖钱二三十枚。 这一担少说百来捆,每日都能有一二两银子入账。 顾云秋送了点心和杂役大叔出去,他点过数量,这一担里合共一百二十三捆,折合银子是二两四百六十钱,他让点心最后带回来二两四百文就成。 定价他不管,只按一开始的二十枚一捆算。 按着京中如今的情势,柴薪的价格只会涨不会跌,多卖的,都算点心和杂役大叔的赏钱。 仔细交待完,顾云秋蹬蹬跑进屋洗手擦脸,见桌上的桃花酥一口没动,他当即睁大了眼看李从舟。 李从舟瞥他一眼,拿起一块后把碟子推过去,“不用给我留这么多。” 顾云秋喔了一声没多想,高高兴兴抓起来吃,顺便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边喝边给李从舟算他今日又赚了多少多少。 李从舟听着好笑,实不明白堂堂王府世子赚钱做什么,还赚得这般高兴。 “嗐,你不懂,”顾云秋神秘兮兮地挤挤眼睛,“钱多不压身嘛。” 李从舟:“……” 见碟中剩下三枚桃花酥被小纨绔风卷残云,他摇摇头,又将手中捏着的那块放了回去。 顾云秋鼓着腮帮,讶异地唔了一声。 “太甜,”李从舟推过去,“你吃。” 这,很甜吗…… 顾云秋迷茫地砸吧两下嘴: 不是说御膳坊做出来的点心用料都很精准,不会过甜过腻么? “还有,”李从舟起身,摇摇头纠正道:“是‘艺多不压人,技多不压身’。” ——哪有钱多不压身这说法。 “……?”看他一本正经,顾云秋忍不住要逗他:“好好好,技技技,叽叽叽叽叽!” 李从舟挑挑眉。 顾云秋立刻收声,一本正经坐直。 两人正闹着,报国寺内的铜钟却忽然撞撞而鸣。 眼下不是清晨也不是饭点儿,报国寺却在这个时候敲钟…… 顾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担忧的表情。 没过多久,院外就隐约传来哭声,伴随哭声而来的,还有僧人们聚在一起洪亮的诵经声。 嬷嬷在片刻后带着几套素裳上山,哀戚地告诉他们—— 皇后娘娘,崩逝了。 顾云秋抿抿嘴,在心中慨叹了一声。 皇后文氏出生高门,是陛下的发妻,她性子恬静、待人宽和,合宫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陛下哀恸欲绝,已数度昏迷,太子东宫也是伤痛不起,疫病未去,贵妃娘娘吩咐保重,也叫我们谨言慎行,接下来,恐怕要守三年国丧。” 国丧悼哀,禁一切宴乐、婚嫁。 有的国丧只守一年,但顾云秋重生而来,知道皇帝陛下深爱发妻,缓过神后,诏命一下就是三年。 宫中适龄的三皇子、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因此被耽误了婚期,以至后来两位公主只能远嫁和亲,四公主还因水土不服死在了送亲路上。 “贵妃还叮嘱,守丧期间千万不要惹事,宫中人心不明,别落下把柄叫人挑错挑拨,尤其别和文家、和太子青宫发生什么冲突。” 嬷嬷口中的贵妃,是宁王妃的长姊,封号惠。她与王妃全然不同,未嫁前还能披挂上阵杀敌,个性直率、明艳如火。 当年陛下根基不稳,权衡利弊后,决定迎定国公的长女入府为侧妃。 得知消息后,文家的嬷嬷、门客都曾深深地替文皇后捏过一把汗,认为这武将女一定会仗着父兄的关系,不敬嫡妻、跋扈争宠。 没想徐密入府后,一直敬文氏如亲姊。 多年来协理后宫也是事事以文皇后为先,她的几个儿子虽得宠,也一直被教育要敬重嫡子、谨记为臣本分。 以至后来,文皇后的父亲——老宰相过世前,也赞了徐惠妃为人,说她聪颖□□、甚识大体。 如今皇后崩逝,文家式微,他们徐家手里却还握着重兵。 就算贵妃无此意、四皇子无此心,那些钻营权柄的朝臣们,难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生出异心。 嬷嬷说得很隐晦,但顾云秋明白其中道理,自不会惹事。 他点点头换上緦麻服,表示自己晓得的。 至于李从舟,他也很快被寺里的僧人叫走—— 报国寺是国寺,国母过世自然要开护法渡灵的道场,僧人们都要聚到大雄宝殿前广场上诵往生经、念大悲咒,还要手抄真言焚化祝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宫中传出消息—— 说襄平侯敬献古方一张,按方煎药后,几个重症的老太妃竟奇迹般痊愈,而后药方就被送到济民坊大量熬制、煎煮,纷发给城中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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