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 自晏钧打定主意之后,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再与萧璟有什么私下会面的机会,保宁殿去得也少,就是去了,也不过站在廊下将陛下每日的朱批翻看一遍,再将问题誊写了,让大监送进房内。 不过今日,不想见也不行。 南楚惯例,帝王冠礼之前每月逢二就要罢朝开经筵,除了负责讲书的知经筵事,各部官员都需侍班,晏钧等重臣不必侍奉在侧,都在场地东侧的望楼上监礼。 窄小的望楼上顿时显得拥挤,重臣们大多都是老臣,腰腿不行体力不行,站不了多久就找椅子坐下,彼此聊些朝堂闲话。 只有晏钧还站着。下头众目睽睽,总不好望楼上一个人也不露面,也就只有他年轻,经得住长时间站立。 楼下的萧璟也正端坐着听讲,玄色朝服的下摆规规整整一丝不乱。他刚开始行礼时太小,连书案都够不着,现今却已经能够应对自如,不出一丝差错地行完整个典仪。 晏钧恍然想到那晚的夜昙花香。 他明明醒了酒,却又觉得自己有点醉。 或许是心冷至极,一直以来的枷锁稍稍崩开了缝,才会让他对萧璟说出那样放肆跋扈的话。 “陛下不愿意走,那就这样站着吧。” 他拉开萧璟的手轻而易举,之后放下那只温软可怜的手掌,不在意似的,“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就叫赵觉进来。” 萧璟不止任性,而且很犟。 出生就是储君,他不懂什么叫让步。发觉晏钧真的不会心软,干脆就那么站在原地。 春日虽然温暖,到了夜晚还是冷的,凉气透过地板,透过轻软却不保暖的靴子,一点点沁进骨子里,四周空荡,连个扶手的倚仗也没有。 小皇帝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他抬眼看烛火的那头,晏钧在桌旁读书,没有理他的意思。 “长策哥哥……” 他叫晏钧,“你给我讲讲看的什么书好不好?” 书卷又翻过一页,晏钧不回答。 “那我给你说最近的功课吧,”他没气馁,软着声音说,“太傅说我最近很有长进……” “还有殿试的题目,我也想好了,我……” “陛下慎言,”晏钧头也不抬地堵了一句,“殿试关乎国祚,这不是臣该听到的内容。” “你能听。”萧璟飞快地接了一句。 “臣不该。” “朕说能就能。” “……”晏钧后悔跟他斗嘴,干脆蘸墨临帖,决定再也不搭腔。 小皇帝唠叨半天没有回应,话也渐渐少了下去,不久归于沉默。 天色越发沉黑,白昙开完了今天的香,重新合上花苞,连室外的灯火都黯淡。 晏钧临完一帖也觉得困倦,他抬头,忽然一惊。 小皇帝居然还没走。 站立,特别是规规矩矩的站立,是很熬人的。萧璟默不作声地阖着双眼,脸色苍白,灯光下瞧得见额间细汗,身上织锦柔缎的斗篷却如木雕泥塑,十分不正常的动也不动。 晏钧霍然起身,快步走到对方身前,低声唤他的名字。 “照棠?” 所幸萧璟尚且清醒,晏钧一唤,他就睁开眼。 “长策哥哥,” 两汪烈酒干涸见底,他似乎想要动一动,未果,就带上一点哭腔,“我动不了……” 血液下行不曾活动,整个人都会麻木,晏钧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另一只手解开他的斗篷,按住萧璟的后背,让他歪在自己怀里,极轻极轻按压胳膊帮他活血。 刚按到皮肉,小皇帝就猛地一颤,疼痛如无数小针从肌理往外钻,他哽咽着央求道,“不要按,我歇一歇就好……呜啊……” “揉开就好了,忍忍。”晏钧道,“不舒服为什么不叫我?” 小皇帝说,“我叫了,你又不回答。” 明明一个字都没提过,晏钧简直牙根发痒,手上倒是不停,从发僵的腰间按到腿根,那处最为僵硬,一按就疼得小皇帝哭出声来,揪着他的衣服使劲拒绝,“我不要按了,呜……太疼了……” 他本来就站不稳,这么一折腾几乎要摔倒,晏钧搂住挣扎的天子,任由他的指尖陷进自己的皮肉里,仍旧一声不吭地替他按摩活血。 往日最娇气的人,手被书页划破一点都要给他看,刚才撑不住了也不一言不发,这个时候倒哭得可怜。 萧家人各个都是窥察人心的精怪,萧璟尤甚,他只一眼,一句话,就知道怎么拿捏到别人的软肋。 也不知道按了多久,硬生生把发僵的皮肉搓热了搓软了,晏钧才直起身把皇帝打横抱起。 “长策哥哥,”萧璟哭过的眼睛红通通的,顺竿爬地搂住他的脖子,“我想睡觉……” 晏钧不说话,他抱着萧璟往外走去,穿过庭院,走过熏香长廊,直接把人带出了府门,塞进等候已久的轿辇上。 赵觉打着呵欠小跑过来,晏钧放下人转身回府,只远远地丢下一句话, “送陛下回宫休息。” …… “陛下如今倒是越来越有先皇的模样了。” 老迈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晏钧收回思绪,看向身边的紫衫老臣。 御史中丞林如稷。老爷子两朝为官,今年五十来岁,说话倒还中气十足,他看着楼下的典礼,意有所指地说, “中书令,也该多放放手啊。” 御史台的言官以林如稷为首,一向看晏钧不顺眼,觉得他凡事都要代小皇帝做决策,常参他揽政专权;偏晏钧在朝中拥趸颇多,总有人跳起来啐御史台,说他们只会挑拨离间。两边明里暗里吵的不可开交。 晏钧知道林如稷指的是殿试的事,殿试遴选朝臣,是由皇帝亲自主持,因此每年都格外重视。 “殿试是要事,中丞倒也不必担心我动手脚,”晏钧微笑,“今年殿试交由礼部来办,我并不打算参与。” 老爷子有点意外地看了下晏钧,想不明白一向把陛下看得极紧的中书令是怎么一夕改了主意的。 “如此甚好,”林如稷也是个爽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笼起手道,“中书令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若有心,在下倒可以替你提几个合适的贵女……” 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他却忽然见着晏钧神色一冷,还没反应过来,耳旁迟来半拍,听见了不远处地面规律的击打声。 经筵开在正殿外,不远处便是毓华门,和横贯上京的朱雀主街,从望楼上看过去,正能瞧见二十余骑兵在主街上纵马驰骋。 马是北方种,全身披挂精铁护甲,马上的骑兵也是全副武装,乌黑的面盔遮住头脸,阳光下闪着冷冷寒光,是与上京截然不同的冷硬肃杀。 高台上,林如稷的脸色大变,“定州铁骑……定安侯,他怎么敢纵马入城?!” 骑兵们眨眼便到了毓华门前,整齐划一地停住了。领头的将领同样披甲佩刀,只是不带面盔,他勒住缰绳下马,大步走向宫门。 定国侯萧广陵,萧是赐姓,但也是萧氏建国时赐下的,萧广陵驻守定州已有三年之久,怎么忽然回京,没有一点声息? 经筵众人起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宫门开启,见到数列骑兵,这才大惊失色,当场顾不得礼仪都交头接耳起来。 天子却仍旧端坐,一旁的展书官惶然无措,只好悄声道,“陛下先起身……” 萧璟没有回答,他理了理袖口,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望楼。 老爷子们都被惊动了,天子年幼,臣子无旨就纵马入城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说严重些是有谋反之嫌,几个老臣急匆匆在林如稷的带领下往场中跑,满楼纷纷乱乱。 偏只有晏钧不动。 人群中,只有他静立原地,姿态修挺如竹,他应该瞧见了萧璟,却好似没有看见,脸上什么反应也无。 萧璟的瞳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他等了许久,终于扭回头,望向不远处大步走来的萧广陵。 萧广陵北人血统,又常年带兵,走起路来都比旁人步子大,事出突然虎贲卫来不及赶到,几个侍官想要拦他,都被他一把推开,竟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萧广陵!” 他又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往皇帝面前走,急的林如稷连尊称都忘了,撩着官袍一路狂奔,一边走一边喊,“宫门正殿!休得放肆!!” 天子正坐,臣子却佩刀上前,这不是谋反是什么?林如稷跑得气喘,但眼见是赶不及了,只好指挥身旁的虎贲卫,“快去拦住他啊!” 正一片慌乱,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滑过老中丞的头顶,去势不减,正正钉在萧广陵面前的砖石上,尾羽在他面前颤动不休。 萧璟倏然抬起脸。 身旁的侍臣们惊呼起来,老中丞喘息未定,惊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顶,生怕把冠帽下的花白发髻削掉一点半点。 萧广陵的步伐也停住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皇帝,抬眼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晏钧将长弓丢回给身边护卫,重又笼袖静立,不紧不慢地开口, “定安侯,就在此处跪拜吧。” ---- 小皇帝:我麻了 晏钧:麻了走两步
第4章 四 == 面见君王不解刀兵,是为大不敬,从九族尽诛到廷杖八十,刑罚严重与否只看帝王心意。 那持弓引箭呢? 萧广陵饶有兴趣地看看望楼上的中书令,又看看入地三寸的箭矢,终于不加掩饰地大笑起来,他解下自己的佩刀扔在地上,在虎贲卫的包围下单膝跪地,行了个亲王礼。 “臣萧广陵,请陛下安。” 萧璟似乎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起身上前,众目睽睽之下显得颇为无措,一只手扶了他的胳膊还不够,又加上另一只手, “小叔叔快起来,我……” “陛下,切勿失礼!” 开口的是林如稷,老爷子喘的像拉风箱,恨不得把萧广陵瞪死。 萧璟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他转脸,却不是看林如稷。 晏钧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望楼上走了下来,他穿过老中丞,直直走到萧广陵身侧,竟也跪下。 “事出紧急,惊扰了陛下经筵,还请责罚。” 萧广陵在旁边闷笑一声,很给面子的往台阶下走,“臣也同罪,请陛下责罚。” 冲撞典仪自然该罚,但萧广陵身份特殊,罚也不好不罚也不好,硬生生把小皇帝卡在当中,晏钧这一跪,事情就不一样了,总不能一口气把重臣和亲王都扔去打屁股——萧璟也不用纠结扶不扶了,轻描淡写地把话带过,结束了这场乱糟糟的经筵。 正殿旁有座观文殿,是以皇帝书房,日常处理公务之处,几个人鱼贯进殿坐下。 坐下来,气氛仍是剑拔弩张,主要是林如稷,老中丞刻意选了个与萧广陵最近的位置,仿佛对方要出手他还来得及挡一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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