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整整一个月,林一鸣都没有出现过。 久到赵昱宁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想不开了。 直到半月后,林一鸣宣布,退让帝位。 祭祖大典如期举行,宿卫军铁甲开道,威严肃立,魏安着龙袍端坐于华盖金辂之上,辂前六匹神骏气宇轩昂,乐歌满城…… 十二旒金冕之下的魏安一改往日的柔和,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帝王的威严霸气来。 魏安此人外形与性格严重不符,单看体型,壮硕、雄健,活脱脱一个屠夫像,但壮而不糙,是粗布衣裳也难掩的浩然将气。 一身肃杀正气乃是与生俱来的,和林一鸣那种需得龙袍加持的妖邪帝王气一点儿也不一样。 祭祖大典之后就是盛大的大朝会,新帝登基,宣读新政,所有中央、州级,甚至京畿地区的个别郡县级官员皆要参加。 场面之壮观,百官如云,从殿内一直铺到廊庑之下,人虽多,但井然有序,针落可闻。 魏安以一封罪己诏为开场白,将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包括城外数万将士的牺牲,连坐李钟、齐都等一干重臣纷纷交出官印。 此外,魏安以军功为衡量标准,发放金银、薪柴、冰块,以慰将士们的家属。 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魏安不等度支说话,便将自己多年私藏的小金库和冰窖打开。 皇帝有小金库实在正常不过,但那是国家最后的底线,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可开启。 可魏安在这件事上到底是个倔性子,认定了就不回头。 正准备要接着宣读新政圣旨,忽然廊庑之下一片哗然,闹出不小的动静,引得殿内官员都频频回顾。 魏安低沉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殿外喧哗!” 大朝盛会是何等庄严的场合,也难怪魏安生气。 候在门外的内侍忙进来传报:“禀圣上,是二殿下来了,还带着……带着……” 魏安剑眉一竖:“带着什么!支支吾吾作甚!” 魏安常年在军中,练兵训兵乃是一把好手,正经场合,褪去温柔的表面,声音一沉,不容置喙的威慑力就立马显现了出来,一嗓子当即把小内侍的腿吼软了,噗通一声跪地,颤巍巍道:“还带着镬并……并一囚犯,那人满身血污、衣衫褴褛,似乎是囚犯的样子。” 众人哗然…… 这也太胡闹了! 成何体统! …… “静————!”随着任茂一声中气十足的长音,殿内哗然之声渐消。 魏安暗中给任茂递了个眼色,任茂会意,正要动身前去查看,就见林一鸣未束长发,着一身单薄里衣,赤脚走了进来……
第23章 布局(八) 林一鸣衣衫宽松,浑身缟素,不加任何修饰,在一众华服正装面前活像个异类。 他目不斜视,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到大殿中央俯身跪下,行稽首礼,道:“圣上,罪臣魏氏前来请罪。” 魏安惊诧,怒视着他,“何罪?” “轻信谣言,诛杀忠臣良将,其罪一也,诬害开国公,疏于管理,以至小人潜入狱中欲加害圣上,其罪二也,肆意插手圣上宫闱之事,行为极端,其罪三也,诸罪并行,使罪臣心烦意乱、终日饱受折磨,以至出言不逊,伤了将士们及圣上的心,其罪四也,请圣上责罚!” 林一鸣的声音高亢嘹亮,被殿内的回音无限放大,久久萦绕在空中,连殿外众臣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话音落了很久,殿内外一片静默,针落可闻,众人皆以或惊诧或不解的目光看着他,也有少数几个唏嘘摇头,或目露欣慰之色的。 赵昱宁震惊,内心五味杂陈。 林一鸣性情如此反复无常,一会儿反躬自省一会儿又傲世轻物,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魏安也搞不明白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决定先试探一下,“你想让朕如何罚你?” 林一鸣似乎早有打算,直起上身来,道:“罪臣自知罪恶滔天,不敢让陛下劳心。进来。” 他话音甫落,四个侍卫押送着两个披头散发的囚犯走进殿中,铁链拖在地上,当啷作响,白衣上有横七竖八的血痕。 二人被押到林一鸣身后不远处,一左一右跪好,林一鸣道:“皇上,此二人一个是早前散播谣言者,一个是潜入狱中妄图暗杀圣上者,罪臣不求赎罪,更不敢居功,这便当着圣上的面,将他二人施以汤镬之刑,以慑天下!” 汤镬之刑,俗称烹刑,可以说是有史以来再残忍不过的刑罚。 林一鸣说话间,廊庑下已走来十余个内侍,共同扛着一尊重鼎,穿过众臣队伍,将鼎置于御华殿廊下广场正中。 那里有高台一座,内置薪柴无数,原为今日国宴准备,届时以高台为圆心,将长桌并在一起,排成长龙,一圈一圈围绕着高台,众官员沿桌而坐,待夜幕降临,高台内的薪柴便会被点燃。 不待魏安说什么,镬鼎已落于高台之上,火焰烈烈燃烧,不一会儿,鼎内本就已经滚煮好的沸水便再次咕噜噜沸腾起来。 在火燃起的那一刻,两个囚犯就忍不住因恐惧而浑身颤抖,发出声音来。 水沸腾时,四个侍卫便上前将二人从地上捞起,二人不禁哭饶出声,口中不住哭喊着圣上饶命,殿下饶命。 然无济于事。 两声投水之声,紧接着便是两道高亢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声音之凄惨,让在场人皆忍不住心惊,纷纷避开视线去,有些干脆将眼闭上,捂住耳朵。 叫声很快转变为痛苦的低吟和嘶哑的咆哮,估计是挣扎过程中,沸水灼伤了喉咙,刚开始,众人还能从鼎端看到有胳膊或腿伸出,水花也不断被扑拍而出,过了没多久,鼎内便没了动静,连最初的低嚎声也听闻不见。 林一鸣继续说道:“罪臣身为首恶,自知罪孽深重、罪大恶极,向圣上请凌迟之刑!” 经此一遭,众人怕是再难承受血腥场面的刺激,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气,魏安惊诧不已,汗都下来了,赵昱宁更是下意识越众而出。 可成千上百双眼睛看着,林一鸣专挑了此刻,就是为消众臣心头之气,自证清白,总好过下半辈子一直戴着诸如‘暴虐无道’、‘不择手段’之类的帽子。 魏安和赵昱宁于是只得竭力忍住。 魏安死死攥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音调不高地道了声:“准。” 当即便有侍卫应声上前将林一鸣的衣服褪去,他衣衫宽松,未束带系扣,轻而易举就脱了下来。 他们手脚麻利地在林一鸣身上勒上细网,收紧。 林一鸣精瘦,身上并无二两肉,细网得收到很紧,才能让他的肉从网洞中溢出来。 光是束网,林一鸣就已经喘不上气了,脸色微微泛红。 他被两个侍卫粗暴地按住肩膀控制住,一刽子手持刀而入,向魏安行过礼后,来到林一鸣身后,一手按住林一鸣肩头,一手用刀一点点片他露出网洞外的肉。 刽子手所持的刀小巧,薄如蝉翼,看样子是把快刀。 做这行是有讲究的,不是简单地片肉即可,还得有眼色。 往往行凌迟之刑,惯用钝刀,如此才能给予犯人最极致的“享受”,往往片上三天三夜犯人都死不透。 凌迟之刑一般会先从左胸口动刀,也有从左眼皮动刀者,从背后动刀的,林一鸣是第一个。 这不是因为那行刑者不专业,而是林一鸣特殊。 行刑者专挑人体出血量少,但疼痛感强的地方下手,能最大程度上保全林一鸣性命,又能让他疼出以假乱真的惨状。 第一刀下去林一鸣就已经难以忍受,网上的细丝深深嵌入皮肉之中,溢出丝丝血红,伤口一周又痒又麻,火烧一样疼痛难奈。 很快,林一鸣嘴唇发白,脸色发青,散乱的发被汗水打湿,胡乱的贴在脸上,血顺着后背流下来,染红了脚心。 林一鸣的脑袋无力地垂下,他死死咬住唇,自始至终,只是割背心处最敏感疼痛部位的肉时,他实在难以忍受,很小声地闷哼了一声外,再没发过一点声音。 林一鸣的脑袋低低地垂着,根本无力抬起,胸口小幅度起伏,已经疼到半身麻木,就是没有受刑的地方,也被细网勒得皮肉发紫,血管暴胀。 赵昱宁始终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一直面对着魏安的方向,内心饱受折磨。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越众而出,来到大殿中央跪身道:“圣上,二殿下自知罪孽深重,已经领错受罚,求圣上开恩,饶他一命!” 他是厌极林一鸣的喜怒无常,但从没想过要他死,而且还是用这种极致残忍的方式。 为了剧本中那一众虚构人物搭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赵昱宁还没有那么拎不清。 向来直言敢说的李钟也随后俯身,道:“圣上,二殿下自是罪无可赦,可此番业已受到足够的惩罚,老臣恳请圣上开恩。” 总算有人提说了,魏安当即怒然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先一声雷吼制止住行刑者,林一鸣应声倒地,魏安紧接着又指向众臣:“说让朕处死他的是你们,现在出来拦朕的也是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众臣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李钟不受魏安颠倒是非黑白的影响,镇定自若道:“皇上!先前二殿下并不承认自己的罪行,臣等才坚持上书,期望二殿下能获得应有的惩罚,天子犯法,同于庶民,臣等自觉无罪,可如今,二殿下既已知错,业已将罪犯就地正法,以安众臣之心,且又以凌迟自刑,退思补过至此,臣等觉得,已然足够,故此替二殿下开恩求情。” 魏安目睹全程,已经悲伤难过得失去了理智,被李钟这一番仗义执言说得心头火起,“好,你们倒是分明,苦了朕的弟弟!还不快请太医!” 门外候着的小内侍们忙跑着去了,林一鸣也被带走,魏安看得直提心吊胆,一个劲儿地重复:“慢一点!你们手脚轻一点!” 随着林一鸣被抬走,魏安也终究是坐立难安,放心不下,提心吊胆地跟着去了。 好好一场大朝会被开成了这样,连皇帝都走了,二殿下又重伤至此,生死未卜,哪还有心思留着看戏,等着开国宴。 魏安等人一走,众臣又在当地逗留了一会儿,就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场骇人可怖的大混乱中,有一个人始终神色漠然,冷眼旁观着全程。 偌大的金殿内很快安静下来,与方才那场混乱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刻更是死一般寂静,叫人后背发凉。 直到现在,一直顶着一口气的赵昱宁才总算将那口气吐出,瞬间如骨头被抽离般浑身失去支撑,瘫软倒地,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他好像有些缺氧,视线内的一切都有些曝光过度,心脏一阵紧缩,胸口没来由地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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