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清许看到院子里的梅花,想到一个在他心里存了很久的问题,问:“听说你院子里曾经不种花,后来为什么开始种花了?” 沈时钊也把视线投到窗外:“在种花之前,我觉得自己和院子一样死气沉沉,种了花之后,才感觉自己得像个人一样活着,不能像从前一样,像木偶,像傀儡。” 邹清许算了算日子,沈时钊大概从很久以前,已经动了和谢止松切割的心思。 “不知道我进牢里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如果可以让人送饭,你一定要给我多送几回饭。”沈时钊说。 邹清许的手微微发抖,他低着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好的法子扳倒谢止松?” “更好的办法可能有。”沈时钊脸上很从容,“但我的结局不会改,无论如何,我曾经是谢止松的心腹,他若倒下,一定会拉我下水。” 外面的凉风吹了进来,吹得邹清许脸上生疼。 邹清许将碗中的茶一饮而尽。 沈时钊被带走的时候,频频回头。 邹清许站在他身后,立成一座石像。 沈府的梅花开得绚烂,从街角能看到墙里的芬芳,一簇又一簇。 此时,距离上元佳节刚过去几日而已。 民间举国欢腾,普天同庆,谢止松这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终于倒台,他把持朝政那么久,民怨四起,现在他垮了,百姓们纷纷出门上街庆祝。 人们心中永远有一杆称,在历史的长河中,历经时间和风霜的洗礼,能量出所有的假意和真心,邪恶和正义。 事情不断发酵,几天过去后,终于只剩余波,荣庆帝陆续宣布了对所有涉事者的惩处。 沈时钊被撤职为民,荣庆帝感念其戴罪立功,诚心悔改,将功补过,将他无罪释放。 官员们搜查沈府时,发现沈时钊这些年并未大贪,堪比清流,他在任时做了不少实事,可惜跟着谢止松做过脏活儿。 沈时钊在狱中,或者说在被送进去之前,已经将自己曾经为谢党做过的事全坦白了,荣庆帝念他及时醒悟,走上正途,也为朝堂清明出了大力,加上曾经被沈时钊勇斗黑熊救过一命,对其宽大处理。 如果没有沈时钊,谢党不会轻易垮台,会有更多人无端被卷入政治纷争,百姓们吃得苦楚也将更多。 沈时钊有过,但功也不小。 荣庆帝思索再三,特赦了他,对那些跟着沈时钊主动交代自己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也网开一面。 邹清许和长煜一大早到牢门口接沈时钊。 晨光熹微,清亮的阳光跃过檐角和高墙,照在牢门前。 长煜看着邹清许眼底青黑的黑眼圈,冒出来没清理干净的胡茬,空洞期盼的眼神,瘦了一圈的小脸,尖了的下巴,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去牢里待了几天。” 得知沈时钊没事的消息后,邹清许放松下来,自嘲说:“这几天我可不和坐牢一样。” 长煜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邹清许这几日的精神状态很单一,他不敢笑,也不敢悲,跑了两趟寺庙,十几趟大牢,打卡了牢房外面所有的点位,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劫狱。 长煜和他吐槽,邹清许说:“没那胆子。” 长煜忽然说:“但你敢和谢党对抗。” 不远处,牢门里面似乎有了动静,邹清许眼前忽然雾蒙蒙的,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想来,以小博大博成功了,是老天保佑。” 两名狱卒打开牢门,邹清许和长煜在外翘首以盼,沈时钊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走路带风,尽管此刻身上已经没有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和光环,但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像从前每一次走路时那样。 他脸上有一片青紫,嘴角带着血迹,面容依旧冷漠肃杀,走路时带起的风让四周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时钊出来了。 无论他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还是平民老百姓,他都是沈时钊。
第111章 谢止松(五) “哟, 沈大人怎么成花猫了?” 贺朝一开口,所有人都盯着沈时钊那张被揍的脸。 邹清许瞪了一眼贺朝,贺朝闭上嘴巴, 转头叮嘱大夫:“下手轻点,多上点药。” “以后别沈大人沈大人的叫了。”邹清许又看了一眼贺朝。 贺朝讪笑:“不至于吧,沈大人虽然现在是一介布衣平民,但他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沈大人。” “随他吧。”沈时钊倒是不在意,“只要以后别乱喊惹来麻烦, 我无所谓。” 沈时钊一开口说话,发出“嘶”的一声, 脸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虽被无罪释放,但在牢里被人打了一顿,谢止松臭名远扬, 沈时钊作为他的义子,自然跟着名声不太好,牢中有人还不知道沈时钊和谢止松交恶,也不知道谢止松被沈时钊举报, 对着沈时钊哐哐一顿揍。 牢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不怕死,还能打,如果不是有人及时发现告诉狱卒,沈时钊可能小命不保。 沈时钊这次被打得很重, 需要调养小半个月, 还可能落下病根, 但沈时钊能神采奕奕地走出来, 因为他心里没了压力和重担。 他命大,捡回一条命。 他还让谢止松受到严惩, 也算将功折罪了。 沈时钊和谢止松的对打传开之后,众人才知道他半路放下了屠刀。荣庆帝也正因于此,没有对他过于深究,但以后沈时钊大概不能再入朝为官,只能当一个普通百姓。 “人总是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梁君宗淡淡开口,“但你能迷途知返,难得可贵。” 沈时钊脸上挤出一点笑意,“恭喜你,以后好好干。” 沈时钊被贬,但梁君宗升了职,前路看上去是一路坦途,他似乎完完全全是复刻着梁文正的路子走的,连升职途径都一模一样。梁君宗看望过沈时钊之后,很快离开了,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有不少公事需要去处理。 梁君宗走后,只剩下三个人,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个人中官职最大的梁君宗离开后,贺朝又轻松了,他说:“这下谢止松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不可能翻身了吧?” 邹清许:“翻身是不可能翻身了,但是我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直接赐他死罪。” 沈时钊拿着一小块冷水里浸过的毛巾放在脸边,“皇上终究是个念旧情的人,谢止松走后,内阁首辅的位子交了出来,但皇上的心意晦涩不明,仿佛那位子还没有被完全交出来,任循也没有上位。” “急什么?”贺朝笑着说,“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子是任大人的,跑不了,空着就空着呗。对了,上朝的时候遇到任大人,他让我转告你们,白天他事情太多,太忙,等晚上了再来看你们。” 沈时钊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虚虚落在窗外,窗外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但马上要立春了。 冬日快要结束,春天不远了。 沈时钊的一张脸不能说面无表情,只能说那是一张有心事的脸,无论是明亮还是黯淡的光影落在他脸上,都是淡淡的。 沈时钊看着窗外,邹清许看着他的脸,不一会儿,邹清许也随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落在长江以南的蛮荒之地。 谢止松衣衫褴褛,满头白发,他身上戴着镣铐,腿上有结痂的伤口,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半个馒头,艰难地往前走。 谢止松有时候走得慢了,被一旁的官爷拿着鞭子嚎一嗓子,忙往前紧走几步。 路边有小孩子见此情景,害怕地对父母说:“他好可怜啊。” 孩子话一出,母亲立马变脸,一口唾沫喷出去,纠正道:“他不可怜,他是最大的坏蛋。” “他是大坏蛋?” “对,他是大坏蛋,要下地狱的大坏蛋!” 谢止松听到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毫不理会,腿上如同灌了铅,每往前迈一步都很艰难,他这么大的年纪,流放他和让他死没什么区别,一时间,他竟然分不出两者哪个更好一些。 这里的风景有点像他老家的风景,夏天湿热,冬天湿冷,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在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屋子里漆黑一片,母亲为他点上油灯,稀疏的光线下,他学到深夜,纸上的字都是重影。 后来,他终于考上进士,出人头地,可是他出身寒门,在朝中倍受排挤,差点命悬一线,得亏他绝地求生,那场变故给他深刻的启发,他渐渐摸出一点在朝中生存的门道,而后一路平步青云。 有一年他衣锦还乡,十里夹道迎接。 谢止松一路小心翼翼地走了这么多年,感受过掌握权力的快乐,也曾天天心惊胆战过,说到底,这条路都是他走出来的。 他啃着黑乎乎的、发硬的馒头,脸上流下两行浊泪。 可能是当天,也可能过了两天,他在流放途中,被人打死了。 有太多太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 谢云坤去世后,除了谢止松,谢家已经没有了主心骨,无人敢问津谢止松,甚至不知道谢止松是什么时候没的。 沈时钊替谢止松收了尸。 他给谢止松找了一个葬身之地,把谢止松埋了后,义父和义子之间的一段孽缘彻底散尽,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彻底结束。 一切好像一场真实的梦。 一个月以后,谢止松的死讯传回朝堂,任循正式掌管内阁,成为内阁首辅,大权在握。 事情看上去已经结束了,邹清许和梁君宗带着沈时钊去看梁文正,他们给梁文正扫墓,又烧了些纸钱,邹清许跪在墓前,不时开口。 “老师,害了我全家的人都得到报应了,张建诚等人都已经不在朝堂,谢止松这个绝世奸臣也已离世,他在流放途中被百姓们看不起,趁晚上天黑被打死了。” “你看,坏人受到了惩罚,以后这些人全都会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我们的子孙后代一直唾骂。” “曾经伤害你的人,朝堂上的蛀虫,我们也都替你赶走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实现了,大徐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来说清明的朝堂。” 邹清许说完后,把梁君宗叫到墓前,“自从老师去世后,你像变了一个人,现在已经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你越来越像老师了,可能是父子连心,也可能是你为了让老师安心。君宗,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但我也希望,你可以真正为自己活着。” 梁君宗眼底有微澜,他点了点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邹清许和沈时钊离开,看完梁文正后,邹清许心里空落落的,回家后,他把纸钱和那张写了七个人名单的纸烧给了邹翰承和他的家人。 谢止松被除去后,邹清许拿出名单,在最后一个人的名字上打了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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