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私人分享会,在当地设计院校的大阶梯教室举办,距离市区半个多小时车程。Max送他到校舍外,苏阳谢绝了他陪同顺便翻译的好意。 参会人员基本上是该学院的在读学生,或是历届杰出校友。现场亚洲面孔不多见,耿乐还因为喝多了不舒服缺席。苏阳这个编外人员,特意选了最后排角落的位置坐。 虽然很多专业术语他听不懂,但不妨碍结合PPT理解,而且他提前开了手机录音功能,方便日后复盘学习,也算是一种纪念。 交流分享会接近尾声,进入到现场提问、拍合照环节。苏阳合拢笔记本,想收拾东西提前离开,余光中一抹黑影,左侧有人落座。鼻尖瞬间涌入一丝木质花香,像雨水打湿后连着泥土的青苔。 “听得懂吗,要不要给你翻译?你这种学历的人出现在这里,不觉得很丢脸吗?” 傲慢无礼的语气,冷嘲热讽的音调,每一次字都在说着不屑。苏阳不用转过脸就知道是谁了,无视耳边的话,整理东西的动作加快,站起身饶过他从后门出了教室。 徐慎之跟着苏阳出来,“我这有些你的照片,要看看吗?” 圣诞假期学校里学生很少,走廊上很空。 苏阳脚下一滞,半侧过身,轻轻扫了眼,距离上次见面一个月有余,眼前这人瘦脱了相,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你离开我哥,越远越好。”徐慎之从口袋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走过来塞进苏阳手中,“虽然买这些照片费了我不少心思,但一想到你看它们时会是什么表情,就觉得值了。” 已经看过一次,苏阳这会儿就淡定多了,反正那人不是他,慢条斯理从信封中拿出叠照片,指腹一捻逐张翻过,看到最后张嘴角甚至挂了笑意,“美感谈不上,胜在够清晰。”清晰到不仅拍仔细了五官长相,更拍出了身上私人印记。 昨晚因为太紧张,根本没时间细看。照片上的‘他’大腿处有颗深灰色的痣,而自己也有颗类似的,不巧的是,自己长在腰窝处。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不仅没有惊恐万分,连一丝波动都没。徐慎之绷不住了,脸上又呈现出那种扭曲的偏执,“你笑什么!怎么会有人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你根本不配出现在我哥身边。” 苏阳嘴角的笑意无声地漾开来,“别费心了,我配不配轮不到你评价。” 徐慎之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失控地揪住苏阳衣领,“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这些照片送到我哥手里。” 苏阳哼笑出声,故意质问他:“你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结果呢,他信了吗?” 徐慎之快疯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奋力瞪起,与枯槁面容形成荒诞对比,声嘶力竭地吼:“别笑了!再笑,我撕烂你的嘴!” 阶梯教室里不断有人退场出来,是交流会结束了,路过的人纷纷被走廊上,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亚洲面孔吸引住好奇心。 苏阳笑容敛住,倒不是怕丢脸。 徐慎之刚想说换个地方谈条件,只要他开口什么条件都行,但还未来得及松手,便被拨开人群走来的余渊一把钳制住手腕。 他愤恨地转过头,瞬间脸色惨白。 余渊脸上阴沉可怖,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松手。” 不断涌出的参会人员,还有组织控场的工作人员,都往这边看。 徐慎之梦游般地松了手,余渊终于肯看他一眼了,他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可除了对他说松手时的那一眼,余渊便没再将任何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失魂落魄,被四散开的人群挤到一边。 余渊揽过苏阳肩膀的那一瞬,表情和语气都柔和下来,“没事吧?”又帮他展平被捏皱的衣领,“刚好路过,发你信息没回,想着你可能还没结束,就进来看看。” 苏阳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没事,先回去再跟你说。” 被助理和校方人员簇拥着走出来的费尔南,一眼认出余渊,跟他打招呼,“嗨,余。校方高层几番邀请,你都说行程忙,难道是专程为我而来?你刚才坐在哪?” 在苏阳震惊的眼神中,余渊轻笑了下,凑近他耳边,“我不知道你是来听他的讲座,那天视频会议人员之一。”继而朝费尔南抬起牵在一起的手,“我不是为你而来,我是来接他的。”
第59章 下午三点光景, 稀薄阳光斜射进走廊,他们旁若无人地牵手离开。如果没有眼下这件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心情,就这么在校园逛逛也不错。 两人很有默契,都没说话, 直到上了车, 余渊降下隔开驾驶室的挡板。他没有急切地直接问, 安静等着苏阳准备好了自己说。 牵着的手没有分开,苏阳自然地侧靠进余渊颈窝,“突然有点累。” 虽然有了底牌,没昨晚那么心虚了,但话到嘴边他依然犹豫不决。区别于之前对耿乐的坦白, 眼下明明是更亲密更信赖的关系,反倒变得处处小心翼翼。他终于能体会,什么叫越珍重,越谨小慎微。 余渊调整暖气出风口,而后说:“那休息会儿, 到了叫你。” 训练有素的Max开车很稳,车厢内静谧。苏阳闭上眼睛,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淡淡沉香尾调, 心绪也跟着逐渐安稳下来。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路, 苏阳想了很多, 他不敢预想好的结局, 从小到大都习惯于将一切期望降到最低,因为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做好最坏打算,这样无论什么结果都会是更好的结果, 也就更容易接受。 半梦半醒间,轿车缓停在酒店正门前, 苏阳被余渊柔声唤醒。 门童主动上前为他们开车门。 苏阳从车上跨下来,转头对晚一步下车的余渊说:“突然想喝酒。帮我拿点冰块上来,可以吗?” 要点冰块这样的小事无需亲自去,无论是联系前台还是叫客房服务,一个电话就能解决。 余渊没有迟疑,顺着他的意思“嗯”了一声,佯装若无其事地递出房卡,“那你先回房间,我顺便打两通工作电话。” “好。待会儿见。”苏阳接过房卡,已经有礼宾替他按开电梯。 轿厢锃光瓦亮,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身上还是那套为颁奖仪式准备的正装礼服,没有系领带。 “嘀”———苏阳用房卡刷开门,一边单手解衬衫纽扣,脱下西装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走进浴室。 十五分钟,是两通工作电话的合理时间,余渊从小宴客厅的沙发上起身,往电梯口走。点好的小食和冰块已经先他一步送到套房门口,私人管家遵照他的指示,只是在门外安静等候,见他来了,才恭敬地躬身退下。 他按下门铃,过了好一会儿,苏阳才姗姗而来,带着一身浴室潮气。 门打开的瞬间,余渊有心打趣的一句:“先生,您的客房服务。”尾音仓促止住。 苏阳刚洗完澡,穿一件浅香槟色睡袍,绑带松垮地系在腰间,深V衣领露出一大片白皙肌肤,头发来不及吹还湿着。 他使坏地笑,故意倚着门不让人进来,“不愧是奢牌酒店,客房服务生都这么帅,可我付不起小费,怎么办?” 即便这层没有其他住客,更不会有其他楼层客人误闯的可能,余渊眼下也只想快点关上门,帮他拢了拢领口,“付不起小费还敢指使人?”他说着把托盘往苏阳手中一放,强势转过他的肩,揽着往房间里带,反手推上门。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这个点的自然光线已不足以用作日常照明。余渊正要去按开关,被苏阳制止,“别开灯。” 两人在起居室的休闲沙发上坐下来,肩并着肩,腿挨着腿。 余渊揉了一下他半湿的头发,关切道:“先去把头发吹干。” “不用。”苏阳手指插进黑发向后梳了下,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 前两天没机会喝的麦卡伦终于派上用场。透明到有些晶莹的大冰块丢进敞口杯中,琥珀色液体顺着冰壁倒入。 顷刻间,浓郁果香混着一点点泥煤烟熏风味扑鼻。浅底的一杯,苏阳仰头一饮而尽,倒第二杯时,被余渊拉住手臂。 他回转过脸,随意地开了句玩笑:“怎么?舍不得让我喝啊?” 余渊松了手,叉起一片火腿塞进他口中,打直球:“不是舍不得酒,是舍不得你这么喝。” 苏阳心里很受用,但继续倒酒的动作也没停,“放心,我酒量练得不错,之前那个度假村项目,喝了快一瓶白酒才签下。” 余渊当然有印象,那是他们关系降至冰点的一周,苏阳频频应酬不回家吃饭,几次深夜带着满身酒气归来。他本能地心疼,“以后不要这样了。” 谁知苏阳抿着唇轻浅一笑,“这才哪到哪,喝一瓶酒就能签下单子能称得上幸运了。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心疼。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初二考上当地一所重点高中提前招后,才被养父母领养。”停了片刻,换上有点自嘲的语气,“本以为终于有了家,可一天夜里听到他们对话,领养我只是因为我成绩好性格软,作为他们养老投资的备选项。后来如他们所愿,考上很好的大学,大二开始自力更生,我拼命赚钱回报他们,直到车祸发生。” 静了静,苏阳又仰头喝光杯里的酒。冰块融化缩小许多,掺了冰水的麦卡伦口感柔和,更好入口了。 余渊安静听着,体会着这些已经被粉饰过的温和词汇下,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心揪成一团。 “我知道你调查过我,应该清楚跟以上所说经历完全对不上,这也是我要说的其中一个重点。”水晶杯搁回茶几上发出清脆碰撞声,苏阳一瞬不瞬地盯着杯子,继续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总之,我不是你调查的苏阳,我是顶着这个身份的陌生人。” 苏阳的语调由高转低,眸光也随之黯淡下来,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期间甚至不敢看余渊一眼,忐忑等待着和盘托出后的结果。 他抬手去倒第三杯酒,被余渊一把按下,这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别喝了,缓一缓。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所怀疑,你说话的措辞,应对突发事件的反应,很多细节都不符合。大致确定是在那次展会,你帮我们救场。还记得那碗馄饨吗,放了辣椒。” 比预想最好的结果还要好,苏阳这才敢看他,“辣椒?” 余渊提醒他:“你对辣椒不过敏。所以,你的另一个重点是什么?” 视线匆忙挪开,苏阳紧张地脊背绷直,被按住的手臂往回缩了下,“再喝一杯,就告诉你。” 后半段冰块融化速度很快,酒杯中此刻只有小半杯水,苏阳顺手倒进不锈钢冰桶。这次是纯饮的一杯,热辣液体滑过舌喉,流入胃里,四肢百骸涌上暖意。心里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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