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孙女。”周文红纠正。 老人老了,一天里总要犯几次糊涂,常常以为江语乔是周文红的女儿。 “哦。”婆婆咂摸下嘴,嘀咕着,“孙女,孙女也好。” 江语乔看了看床头的饮食要求,拿来一块蛋糕递给婆婆:“您要不要吃点,软和的,好嚼动。” 她的胃口比周文红要好,笑呵呵接过来,五分钟后又糊涂起来,朝着护工问:“小刘啊,这蛋糕是你做的吗?” 护工知道她糊涂,敷衍着“嗯”了声。 婆婆还要说些什么,护工干脆提着暖壶出去躲清净,江语乔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果酱,哄着她说:“蓝莓味的是不是很好吃,要不要再来一块草莓的?” 婆婆看了她一会儿,又明白起来:“好吃,在哪买的,明儿我让我闺女也给我买点,我闺女过两天就来看我了。” 明知道婆婆的女儿并不会来,江语乔还是找来一张纸认真写下地址,婆婆宝贝得很,细细折好收进床头柜里。 周文红轻轻叹了口气,她如今叹气也受着束缚,稍稍一动,咳了又咳。 “唉,人活这么大岁数,也是遭罪。” 这话轻飘飘的,不知道说给谁听。 江语乔没有像往日一样歇斯底里,只是起身给周文红倒了杯水。 周文红想要自己喝,接过来又手抖,不小心打翻杯子,弄湿了床铺,江语乔忙起身收拾,蒋琬跑出去找护士要被子,周文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手抖得更厉害。 “没事没事,还好是温水,没烫着。” 江语乔帮她换掉打湿的衣服,看见她的腿因为浮肿泛着紫青色,胸口自下而上有一道二十厘米长的刀疤,两只手手背上全是针眼,有的泛红,有的泛青。 奶奶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江语乔不忍心看,眼泪砸在被子上。 “是不是很疼?”她迅速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地去倒水。 周文红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摇摇头:“习惯了。” 不是不疼,只是习惯了。 “语乔啊。”她小声说,“其实奶奶不怕死的。” 江语乔眨了下眼,泪如雨下。 她来擦她的眼泪,小声哄着:“不哭不哭,唉,奶奶不说了。” 每次都是这样,周文红刚要说些什么,江语乔便立刻崩溃,她一哭,周文红的话就全咽了下去,一直到她走,这些话都没说完。 江语乔用力擦了把脸:“没事,我就是,昨天以为您要走了。” 周文红拉着她的手:“奶奶也以为自己要走了,但是不行啊,我还没见着我们语乔呢。” 太阳终于爬上窗台,天光大亮,又是新的一天。 “你看窗外那棵树,春天生叶,夏天开花,花落了才结果,冬天什么都没了,来年又活过来,来年的树还是今年的树吗?不是了,可是生命是永恒的,你记得花,花就不会凋谢,就算奶奶不在了,奶奶也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她去摸江语乔的头发:“你也是奶奶的一部分。” 她说完一长串话,咳了又咳,几乎要把肺吐出来,隔壁床的婆婆探着身子问:“不在啦?出院啦?你要去哪儿?” 江语乔说不出话来。 婆婆自已琢磨出个答案:“哦,我知道了,你要回山塘庄了吧,去吧去吧,人都是要走的。” 她老了,糊涂了,认不得江语乔是孙女还是女儿,也不记得护工叫小刘还是小张,时间在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墙上的挂钟像是倒计时。 没有人能够逃出时间,周文红重复着她的话:“人啊,都是要走的。” 挂表滴答一声,八点了,向苒传来消息,她已经到了原礼一中。 江语乔深呼吸又深呼吸,总要做出选择的,这一次,她选择放奶奶走。 “奶奶,我们回山塘庄看看吧。” 周文红浑浊的眼睛亮起一瞬,很快又垂下头,像个孩子一样询问着:“真回去?啥时候呀。” “真的。”江语乔点点头,“今儿就去,咱们回去看看。” 江语乔想一出是一出,蒋琬也没多问,默默帮忙办好了出院手续,江正延听说后,靠在车门上抽了两支烟,什么都没说,只说开车送她们去。 他们开车经过广场,经过市中心,经过新修建的小公园,周文红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像个小孩子一样眼巴巴地张望着,她太久没出门了,已经记不清牢笼外的世界。 路过一处景区后的破庙,她说想去看看,那庙年久失修,供着一座看不出样貌的佛,围栏上千百块许愿牌都落了颜色,字迹掩埋在灰尘之下。 庙里少有游客,来人也只是草草游逛一圈,周文红却在佛前跪了许久,闭着眼,双手合十,哆嗦着身子去上香。 庙门外的商贩在卖百变花篮,江语乔买来一个拿给她,她唱起小时候的童谣:“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变帽子,编个花篮变小虫,变个唐僧好奇怪,手上提着俩笼灯。” 江语乔笑着看,笑着笑着便要落泪,忙把脸别过去。 再往前,就是闹市,今天有集会,路上格外热闹,卖枣糕的店前排了三十多人,江语乔也去排,不一会儿拎着大包小包上车,挨个打开给奶奶看,这包是枣糕,这包是桃酥,这杯是桂花藕粉,盒子里装的是江朗爱吃的酸奶捞,菠萝味的。 周文红很给面子,挨个尝了一口,江语乔知道她吃什么都是苦的,可她样样都说好吃。 最后,他们经过原礼一中,向苒的包已经“不小心”飞到了学校里面,此刻报了警,正在等学校的人来,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江语乔用力去看,看不到她。 很快,车子飞驰而去,视野开阔起来,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回家了。” 冬日的山塘庄飘荡着乡村特有的柴火香,不知哪家在做饭,白粥的味道从门缝钻出来,小孩们聚群玩摔炮,噼里啪啦响,周文红呵呵笑着:“你小时候也爱玩这个,我不让,你就偷着玩。” “有吗?”江语乔不记得了,“我忘了,那就是没有。” 周文红拍拍她的手,不和她争,拐个弯,便是老房子,一抹鲜艳的红出现在灰白色的大地上。 那颗腊梅仍在开,江语乔原以为它早就枯死了。 “哟。”周文红伸手去摸树干,“开得真好。” 她摘下一朵花别在江语乔头发上,左看右看,正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只有短短一点,像个小孩子。 他们在老房子停留许久,离开时经过村口,周文红忽然喊江正延停下,她哆嗦着下了车,围巾被风吹散了。 江语乔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忙跟着下车,周文红却拍拍她的手。 “你在这等着,奶奶自己走一会儿。” 她身后,是那座长长的石桥。 江语乔不肯松手:“我跟您一起去,这儿风大。” 周文红摇了摇头:“没事,奶奶不怕。”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努力抬起手挂到江语乔的脖子上:“来,戴好了,平安符,一辈子很长的,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风刮落了江语乔的眼泪,她都忘记了,一辈子其实很长很长,她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她看着奶奶转身,独自一人走上那座桥,她的步子很慢,很小,但是稳稳的,一步都没有摔倒。 她在对岸朝她挥了挥手。 她独自,跨过这条江。
第75章 2018-2016(10) 八点, 原礼一中门前冷冷清清,天气太冷了,往来的人很少, 往来的车也很少, 向苒搓搓手,踮起脚, 看了又看,保安室里依旧无人值守。 九点, 经过一次又一次努力, 她终于把比栏杆缝隙还要大一圈的包扔进了学校里,然后可怜巴巴地报警求助, 过往行人凑上前问:“这怎么甩进去的啊?啊?摔了一跤?摔一跤就能飞这么远, 新鲜。” 十点, 警察来了, 里里外外围了两圈看热闹的人,向苒捏个哭腔陈述准备好的说辞——包里装着相机, 很贵重,不知道摔没摔坏, 不小心, 真的是不小心。 某个瞬间有车驶过, 向苒忽然回过头,她在看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身后不会出现江语乔。 十一点,一位校领导匆匆赶来, 和警察说着保安发烧, 这几天在医院输液的事儿,警察带向苒进去取包, 包是空的,轻飘飘。 向苒这才“想起来”:“啊,我忘了,早上我把相机放在桌上了,没带出来。” 校领导“啧”了声,眼神狐疑起来,向苒装作看不见,忽然脚步飘忽,捂住心口,朝着保安室的方向倒下去,俨然一副低血糖的样子,警察忙把她扶进屋,向苒掀开厚重的门帘,看见桌子上有一块玻璃板,只有一块玻璃板。 她愣住片刻,全身的血液仿佛冻住了,心里生起巨大的恐慌。 向苒费力喘了口气,她没有头晕,没有眼花,然而桌上就是只有一块玻璃板。 她不知道该问谁,胡乱扯住校领导的袖子:“这里,这里的信封去哪了。” 校领导的表情更加狐疑:“什么信封,你这学生怎么回事,你是哪个学校的?” 向苒不回,重复着:“就是信封,2009年寄来的,白色的,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就在这的,就压在玻璃板子下面的。” 江语乔说过的,桌上的板子碎了,被表砸碎的,砸到了信封,向苒去看墙上的表,此刻是十一点四十五,表就在面前的墙上,就在这个位置没错,可是信封呢?信封在哪里? 她慌忙去拨江语乔的电话,山塘庄的风盖住了车里的铃声。 江语乔随奶奶走上那座桥。 向苒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她疯了一样翻找着保安室里堆放的杂物,校领导大喊些什么,她听不到,警察来抓她的胳膊,她拼命挣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小小保安室不过三五平,四面墙仿佛在晃动,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想要征服命运,然而命运却和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向苒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会怎么样? 所有的记忆都将变成梦境吗?过往的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吗。 没有如果。 周文红朝着江语乔挥了挥手。 保安室的杂物堆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向苒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像是烟花绽放的瞬间,短暂的永恒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上滚落,她知道她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勇敢,她害怕此刻拥有的一切随风消散,她怕江语乔忘记她,她怕失去她。 然而一切都要结束了。 “语乔——” 这是她留在2016年的最后一句话。 原礼的秋还未供暖,阴凉的室内,似乎和冬日一样令人瑟缩,只是少了呼啸的风,面前的机器屏幕上闪烁着2018的字样,江语乔呆滞地看着,似乎神识还留在2016年。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1 首页 上一页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