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信重他,加封太师,群臣也敬重他。但越是居高位他便越谨慎,也便越发的保守。他是黄老之学的信奉者,讲无为即有为。甚至有些时候他觉得如此的朝堂也挺好的,帝王虽尊,可稚儿幼童能懂什么呢?将万里河山万万黎民交付于小儿昏君难道便合理吗?由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臣票拟不是很好吗?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他谁也没说,藏在心里。 吕颂年是他的学生,早年他喜欢吕颂年的才华,到了这个年纪,他喜欢吕颂年的贴心,这个学生总能精准地揣摩到他的心思,并妥善地帮他办成。他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许多事便是吕颂年替他处理的。若说政事堂诸臣是皇帝的代理者,那吕颂年可能就是他蔡铨的代理者。因此他默许了吕颂年的一些行事方法,所谓结党所谓串联。 但陛下日渐长大了。那是只野心勃勃的幼狮,将将长成便试探着伸出了爪子,一不小心摸了一把尖刺,哭着回头来找温和的长者。可待到养好了伤,便又兴致勃勃地要往外去探索。 年轻又有冲劲的帝王和老迈而又保守的辅臣,冲突自然不可避免。卫杞总觉得她似被一座水墙包裹,蓄势待发打出去的劲很快便散了,她觉得她似乎被什么困住了。于是她试着培养自己的势力,任用同样年轻的有干劲的新血和偏爱埋头实干的大臣。高云衢是前者,范映是后者。 蔡铨如同宽容的长辈,默默地看着她小试牛刀,不援手也不干涉,看着她一次次地碰得头破血流,然后成长。他不是不知道陛下不满,但家国大事不是孩童手中的玩具,陛下若要去变,那必然需要付出更多,而不是手掌翻覆之间天地为之变色。 吕颂年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说着势力变更,说高云衢在着手清理御史台,他们再难插手言路,便更难把控风向。蔡铨掏了掏耳朵,仿若未闻。 “老师!你死我活的时候已经到了!”吕颂年气恼地扯了扯蔡铨的胳膊。 须发斑驳的老者摆了摆手:“不到时候。接着等吧。” “老师?”吕颂年一愣。 “伯华啊,有些耐心,做事不要急吼吼的,像什么样子。” 吕颂年定了定神,恢复了恭谨的样子,垂手立在蔡铨身侧,为他递上茶盏:“老师的意思是?” “你说朝堂之道是什么?”蔡铨接过茶盏,接着说道,“是平衡。一者进,则一者退。一者盛,则一者避。然进者不永进,盛者不常盛。” “……学生明白。” 老者看着他的学生退出去,叹了一口气。 吕颂年是不是真的明白蔡铨的意思不得而知,但他确实觉得有些棘手,御史台刚得罪了陛下,正惹陛下烦厌,插手太多只怕引火烧身。他想了一阵,教了他们一个怠政之法。他到底是吏部尚书,一眼便看出高云衢的困局——她只有一个人,却要盯住整个御史台。他们全然可以假做配合,然后一遍一遍地修改调整,将时间都消耗在公文往来里,叫她疲于奔命,到时便可弹劾高云衢好大喜功无所作为。 他盘着佛珠看着那些官员千恩万谢地离去,心下冷笑,他只不过是提了两句,成与不成又无他何干呢。 第15章 釜底抽薪 御史台改革一事刚掀起一个头,还来不及引起议论,便被另一件事压了下去。 陛下宣布她有孕了。 卫杞先是告知了政事堂诸位宰执,不论是左右二相还是诸位尚书都愣在了原地。 “陛下,老臣年纪大了,听不清了,您能再说一遍吗?”蔡铨颤着手行礼道。 “朕说,朕有孕三月了。”卫杞淡然回应。 “那敢问是哪位郎君入主中宫?”蔡铨问得委婉。 “不会有人入主中宫。” “那……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朕也不知。”卫杞无比坦然,“蔡卿,朕实话与你说吧,朕不愿大婚,也不愿后宫有人。但朕也知道大周需要有人承嗣,这个孩子来得恰到好处,不是吗?” “可……可……可怎么能没有父亲呢?” 卫杞大笑:“没有父族不是正好吗,也不必有外戚之患。” 蔡铨还要说话,而卫杞已收敛了笑意,冷声道:“朕希望诸卿明白,后嗣储贰是国本,朕自然会承担职责,但朕与谁欢好是朕之私事,这就不必诸卿来管了。” 蔡铨皱眉,又问:“那父系不明如何断嫡庶呢?” “朕是母体,自朕躯体分离出来的骨血又有何高低之分,正好也省了嫡庶之争。” 这件事卫杞深思熟虑了许久,她幼时便见父母不合,她的父亲满腹经纶却受困中宫,早早地便幽怨而亡,而她的母亲虽也爱重他却又不得不防备他,他们便在这样的拉扯中互相伤害彼此。卫杞对此并不理解,她活到这个年岁还没有对谁动过心,于男欢女爱之事也没有什么偏爱,她似乎天生于此道比较冷淡。 自她十六岁起,年年都有奏章劝她广开后宫早育子嗣,她一直拖着。尤其是登基以后她总觉得自己处处受人掣肘,自身能够决定的事便不愿叫旁人干涉。但如高云衢所说,朝臣关心的是继承人的问题,越往后便越难弹压群臣的意见。 于是卫杞想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她令大监替她寻摸了一些身家清白、相貌英俊又身体康健的年轻士子,扮做找寻入幕之宾的世家女郎,将他们蒙了眼送进来行鱼水之欢,欢好完毕又将他们送出去。对这些士子而言便彷如黄粱一梦。她与蔡铨说不知孩子的父亲是谁,那是确实不知,一切记录都叫大监销毁了,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有孕的。 她的态度决然,宰执们拿她没有办法,毕竟皇嗣都已怀上了,那便也只能令这个孩子诞生得顺理成章。 这一事从政事堂开始逐渐扩散开去,引起了轩然大波。满朝文武疯狂地上折子说不合礼数。这一回政事堂与陛下站在一起,一同弹压这些反对意见,打了几个,罚了几个,贬了几个。 高云衢听说的时候也是一怔,十月里陛下说她心中有数,高云衢是真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有数。但细细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朝堂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罢了。 何必时悄悄地来了她的值房请见,她是年前上折请陛下广纳后宫的御史之一。 “大人,这事您如何看呢?”何必时面上有些困扰。 高云衢为她倒了一盏茶:“何御史如何看?” “下官想了又想,想不明白特来请教。此前下官请陛下广开后宫本也是为了让皇家早日开枝散叶,如今陛下已然有孕,可为何下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何御史也同那些人一样认为皇嗣需得有父?”高云衢问。 “按礼是该如此,无父哪来子呢?” “何御史有个地方想错啦。” “还请大人赐教。” “应是无母哪来子女。”高云衢把重音落在了“母”字上。 何必时亦是女官,家中也有夫郎有侍君,子女皆随她姓,想了想便明白了高云衢的题外之意:“谢大人指教,下官明白了。” 夜里,方鉴亦同高云衢问起此事。 “大人,我不明白,陛下有孕不是好事吗?为何这么多人有异议?”方鉴一边替高云衢抄写文书,一边问道,“国子监也有许多先生与学子义愤填膺,说要去午门上书。” 高云衢反问她:“依你来看,他们有些什么相似之处?” “啊?相似?都是保守之人?”方鉴想了想,没想出来。 高云衢含笑指点道:“你仔细去看看,是不是多是男子。” “啊,好像是……可为何?” “阿鉴,你应知道,自女帝临朝以来,女官女将女爵层出不穷,民间亦多女家主,民风大开,方有你我今日。” “嗯,我知。”方鉴听得认真。 “但你是否知道,有多少夫郎入赘的人家,待女家主逝世便叫赘婿侵吞了家业,后嗣亦改随父姓?” “啊?这不合礼法呀?” “哈,”高云衢笑了起来,“阿鉴呐,你要知道数十载之前,礼法是由男人写的,也只写了男人的事。哪怕到了现在,也还有人觉得我等牝鸡司晨呢。” “那我知道了,陛下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等于正告世人母系方是血脉继承之正道,父系反而可有可无。” “阿鉴聪慧。” “可政事堂诸位大人之中亦有男子,为何他们也要帮着陛下呢?” “这就是陛下高明之处了。对于诸位大人而言,视自己为男或女之前,他们先视自己为宰执,而储贰国祚比男女之别重要太多了。” 自从有孕之后,卫杞比往常更易倦怠了,她刚刚送走了卫枳。 她的小妹妹一得了信便往宫中来,紧张得不得了,反而要卫杞来安抚她。几句话将她安抚了,又勉励她快快成长,令卫枳带着对新生儿的期待与责任重大的恐慌回去了。 卫杞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看着她退了出去,吐出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 一双手端了茶盏放到卫杞手边。那不是大监开始变得苍老粗糙的手。卫杞放下手抬头去看,身边是一位新的宫人,约摸而立之年,算不上年轻,眼角已有了些细纹,却越显端庄沉稳。卫杞细细打量着她,她也垂手恭立任帝王打量。 卫杞看了一会儿转向大监,用眼神示意。 大监道:“陛下,这是阿郑,新来的宫人,她曾生育过,故臣挑了她来服侍您。” “哦?”卫杞闻言有些疑惑,禁中宫人、侍从、女官皆不可与外界互通有无,因此多用年轻未婚女郎,“你的孩子呢?” “回陛下,养到六岁,夭了。”阿郑垂眸应道,看不出波动。 “那你的夫郎呢?” “那之前便亡故了。” “喔……”卫杞有些来了兴致,“为何会来了宫中?” “陛下,小臣先失父母,再亡夫郎,幼女亦夭,世人皆言小臣命数过硬,人人避之不及。幸而得遇宫中招募,承蒙陛下不弃,小臣方有活路。” “呵,”卫杞嗤笑一声,“人之生死皆有命数,关旁人何事。妨害一说虚无缥缈,若有妨害,朕孤家寡人,当是天下第一大害。” “陛下!”大监与阿郑闻言大惊,忙跪下来请卫杞收回妄言。 “罢了,起来吧。”卫杞摇了摇头,转了话头,“此前在何处任职?” 大监应道:“在文华殿藏书阁。” “哦?识字?” “略学过几年。”阿郑回话。 “甚好,过来替朕念一念折子吧,朕有些乏。” 阿郑是个成熟的女人,一行一动皆带着成熟风韵,全然不似殿前那些跳脱的小女郎。她年纪长些,又不似大监严厉,小宫人们便都爱在她身边玩耍。 卫杞此前是从不关心身边的宫人的,她有事要办便差使大监,大监总能知道该将事情安插给谁,又要如何做成。但不知是不是孕中心思细腻的缘故,现下休憩之时她便时不时会留意身边的宫人。她对内并不严苛,年轻的宫人在远处玩耍笑闹她也并不禁止,有时候她也会在窗边看看远处的年轻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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