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在安熙回国前,蔚正清就私底下找她谈过合作了。她没答应,但对方还是单方面说了两个月的考虑期限。 “安氏棉纺对内的口号依旧是国人穿国料,在老城区低价出售普通棉布。我们联手要做的,是将贵厂生产的高档印花布和染色布以新的品牌及口号在我的百货商场出售,价格提升20%,做贵族和洋人的生意。” “不做洋人生意,这是安氏的原则,不可更改。洋商不胜枚举,只怕是他们自家公司生产的衣服都穿不过来,安氏就不趟这滩浑水了。” “被理事会踢出局,镜老板也无所谓吗?” “道不同不相与谋。”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骨气本身是一件好事,但若是用错了地方,后果难料啊。”蔚正清打消了劝服的念头,“既然镜老板固执己见,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后再好意提醒镜老板一句:树大招风,当心引火烧身。” 说是什么好意提醒,安镜从中听出的是赤/裸裸的威胁。 蔚正清这些年与洋商沆瀣一气,和安氏理念背道而驰,打着开放互惠、双向共富的旗号拉拢商会理事,针对安氏处处找茬。 这只老狐狸,只怕是早已暗投洋人卖国求荣了。 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安氏都扛过来了。 她不认为区区一个蔚正清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故而在拒绝他的姿态上,强硬了一些:“安氏的根基稳如泰山,不是漂洋过海的风一吹就能吹倒的。” 不料,回绝蔚正清提议的第二天,安氏棉纺厂的二厂就发生了火灾。好在抢救及时,工厂内并无人员伤亡。 有惊无险。 安镜亲临二厂:“事故起因查清楚了吗?” 何厂长支支吾吾:“查了,挨个儿都问过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应该,应该就是机器老化引起的故障。镜老板,大伙儿听说有一家新开的叫英华纺纱厂的,从国外引入了最先进的粗纱机和细纱机……” 安镜从椅子上站起:“安抚好工人,再通知下去,三天内把一二三厂的设施设备全都排查一遍,给我一个评估报告。” 何厂长喜出望外,连连应道:“好好,我马上就去通知,保证准时完成报告。” 新机器虽然贵,需要付出大量成本,但它的效率和安全系数也高出一大截。安镜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然也不会在何厂长的暗示后,第一时间就给予同样的暗示性回应,以稳定军心。 这条生路虽然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可安氏能得民心,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雇佣了近千名老城区的工人,给了他们生计。 如果走第二条路,势必会优胜劣汰,淘汰掉很多跟不上技术的老工人。 做取舍,非易事。这才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 处理完棉纺厂的事故,屋外已暮色四合。明明街上行人稀少,明明没什么嘈杂的声音,可安镜心里却生出了少有的烦闷。 她吩咐道:“陆诚,近期密切关注蔚家老爷子的行踪,尤其他和什么人接触,你亲自去盯。” “是。” “车子留下,我去找强爷,你不必跟了。”
第6章 安镜支走陆诚,独自驱车来到上海三大帮之一的戮帮,接走了最年轻的帮派老大,年三十五岁的徐伟强。在她后面,还跟了三辆戮帮的车。 “徐伟强,你每次外出都搞这么大的阵仗,就不能有点儿人生自由?”有时候,安镜羡慕徐伟强,有时候,又为他感到悲凉。 帮派老大呼风唤雨,看似气派,实际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这条路上仇家众多,想要取而代之的也多,他得时时提防明枪暗箭,片刻都不得安宁。 徐伟强苦笑:“你看我像是生命自由的人吗?” “我呸!堂堂一帮之主怕什么死?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说镜老板,怎么从你嘴里说点好听的话,就那么难呢!你我七八年的过命交情,我都还不配听你说几句好话?行行行,我心胸宽敞,不跟你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徐伟强不正经惯了,“今晚什么项目?” “常规项目,消火。所有费用都算在我账上,你呢只管留着命大口吃大口喝。其他别问。” 徐伟强脸上的笑依旧,痞里痞气地将手覆在安镜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背:“别每次都让她们给我消火啊,你好心给我消一次,戮帮和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安镜神态自若:“想上我的床,只怕你见不到隔天的太阳。要试试吗?” “算你狠!”徐伟强悻悻地收手。 他对安镜,说爱而不得,有点夸大其词了。但平心而论吧,他又是真的好她这口。闯荡江湖阅人无数,偏就安镜一人,燃起了他的征服欲。 但其实他心里门儿清,跟安镜保持目前的“盟友”关系是最恰当的,不能越雷池一步。越了,他和她势均力敌,道不同,是不可能长长久久维持“情人”或者“爱人”关系的。 所以呢,平常见面也就耍耍嘴皮子,偶尔占点无伤大雅的“小便宜”,自娱自乐。 …… 仙乐门。 沪海颇负盛名的舞厅之一,也是安镜和徐伟强这两年“厮混”在一处时,最常来光顾的一个。 原因嘛,有两个。 一是仙乐门在租界外,遇事跑起来方便。二是安镜最喜欢听的曲儿,这里才有。 此曲儿并非出自貌美如花的台柱子之口,而是一名其貌不扬,平日里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普通歌女。 徐伟强问:“于老板,红缨姑娘今晚可在?” 红缨不是舞厅台柱子,也不是那种可以往外带的姑娘,但偏偏最受两个风云人物的宠。连这里的老板都觉得,红缨是仙乐舞厅里命最好的那个。 于老板点头哈腰:“强爷和镜老板来得巧。红缨姑娘好几日没登台了,今天啊,正好在。两位请二楼包房入座。” 徐伟强调侃安镜:“我倒是好奇了,这红缨看不得也摸不得,一名寻常歌女罢了,你有意无意护着她干嘛?你要真想给我消火,今晚就把红缨包下来。别跟我说,是你自己想找个女人玩儿啊?” 安镜横眉冷对,眼神也冷得要命。 “得,君子成人之美,咱沪海女人多的是,我不跟你抢。” 可谓千呼万唤使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此诗句完美应了红缨上台的景。 曲响歌起,未至尾声,徐伟强便拍手叫好引起了全场注意:“好!唱的好!弹得也好!” 徐伟强为红缨的演奏高调喝彩,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引人耳目,让场子里的人都认清红缨是戮帮强爷罩着的女人,好让那些对红缨有歪心思的人守规矩。 安镜想护的人,他自是要照拂的。 红缨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低领旗袍,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头上戴着西式黑色头纱,将她的脸遮盖住了一大半。 若不是已知她“貌丑”,论舞台上的唯美画面,任谁都会想冲上去一亲芳泽。 红缨不自觉地往叫好声方向望去,这一望,便丢了魂。 此时此景的她,当是心如止水从容不迫的。可现实却是,心慌意乱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 她很清楚自己心里这奇怪的感受从何而来,只是今日,尤为强烈。 红缨收回目光,平复了情绪,闭着眼弹完曲子。 盈盈施礼,起身准备退场,刚离开凳子,就被不知从哪儿冲上台来的男人给粗.暴地抱住了。 只见舞台上,女人惊慌失措,琵琶也应声落地。 胡子拉碴的男人,浑身酒气难闻至极。 他用一把匕首抵在红缨的脖子前,于喧闹声中高喊道:“安镜,我知道你在,不想看到她因为你命丧当场,就出来抵命!” “妈.的,那人谁?”徐伟强一拍桌子,立马就有人进包房禀报。 “强爷、镜老板,挟持红缨姑娘的,是前些日子被我们断了腿的王满,也就是晚云姑娘的前夫。” “他?”徐伟强看向一言不发的安镜,大骂道,“该死的杂碎,早知今日,就该断了他的脖子,以绝后患。” 舞台已被老板喊人团团围住,王满双目血红,一瘸一拐地拖着红缨往前。 “安镜,镜老板,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女人吗?缩头乌龟,你出来啊,反正我不想活了,要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你再不出来,我就拉着她一起下地狱,让你……” “砰!” 徐伟强一枪打在王满脚边的地上:“你他.妈的想死就去死,嚷嚷个屁!” 王满被这一枪吓得不轻,本来就手抖,这下是真的划伤了红缨的脖子,少量鲜血沾染了刀刃。 他来之前靠喝酒壮了胆,然而此刻头脑清醒了不少。 死亡与他擦肩而过。 他怕了。 安镜朝徐伟强身后的随从伸手,柏杨立刻会意递出一把枪:“五发子.弹,镜老板随意。” 别好枪,安镜拍了拍徐伟强的肩:“别吓坏了小姑娘。” 她摊开双手,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到舞台前。直到近了,才看清楚红缨的脖子已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舞厅里只剩寥寥无几的围观者,看到安镜,都自觉让出了道。 “王满,你不就是想报复我吗?” 安镜轻松跃上舞台,站在离两人几步之遥的地方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口,“死了多不划算,钱财难道不比死更有吸引力?放了她,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 “放了她?放了她,我还能活着走出仙乐门吗?我如今一个废人,活得像过街老鼠,这样的窝囊日子我活够了!” 匕首紧紧贴着伤口,红缨双手握拳,掌心掐出血痕,以此来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不能大喊大叫,那样只会扰乱安镜和王满的心神,惹得两人不快的后果必然是,让自己死得更快。 “你想怎样?开个条件。我安镜,一诺千金。” 王满确实不想自寻死路了,思索后说道:“给我一万大洋,送我离开沪海。用你的,不,用安熙的命发誓,绝不派人追杀我!否则,你安家断子绝孙!” 听完王满恶毒的条件,红缨终于开口了,声音抖得厉害:“镜老板,不要。” 暗中移到王满身后的柏杨冲安镜比了个手势。 “用我的命可以,安熙的命不行。况且,你真以为区区一个下流歌女,值得我赔上安家?”说着,从腰间掏出枪。 “你,你……”王满吓得语无伦次。 “呵,怕什么?这枪,是我给你准备的。”安镜给他看了弹匣,然后单手递出,“你一把匕首能有什么杀伤力?换这个,如何?” 王满本就穷途末路,枪当然比刀好使,最不济还能多拉几个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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