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还想再看点里头的书。 她又说,那你自己打扫打扫,书有些年头了,还得晒晒去霉味才能用。 这不就说明全权交由我自己发挥了? 我当下来了劲,说干就干,阳台扯了块废旧蓝抹布,提了小木桶打水,气势汹汹冲向小隔间。 但我低估了这房间的霉尘。 一打开,那尘直往我鼻子钻。我节节败退,连打三次喷嚏。奶奶被我声音引过来,剜了我一眼,那里头的嫌弃我见怪不怪。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嫌我笨手笨脚了。 她是嘴硬心软的。嘴巴秉持她就是对的强硬原则,手却是利落地转身去柜子里拿棉口罩,扔过来的时候要是再加一句,“尘多也不会想着戴口罩,可别来个鼻炎麻烦人。” 那就对味了。 “好嘞。”我爽快接下她“不情不愿”送来的口罩,钻进房间里,一干就是一下午。 总体除了灰多外,没有特别脏的角落。 书很多,从书柜到书柜底下,一直延伸到墙角。 纸页大多泛黄,老久的线订装帧。古今中外的通史经书等,有的还是生僻的繁体字。晦涩难懂,我看不大明白。 慢慢的,我在里面呆的时间久了,经常看书睡着,第二天才醒来,这书房也算成为我一个久住的小卧室。 房间不大,实际上是个带了小木板床的单人卧室,木床还挺有年代感,红木,雕花镂空,样式繁杂。 床旁边是个小木桌,桌子上方有小窗,打开能看到水河的一貌。诸如妇人捣衣,老人下棋,孩童玩闹。 这窗口在房子背面,临近巷口,脚步声挺多,我开窗看景的时候,不时还有几个人路过看我几眼。 可能奇怪这窗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头。 下午三四点,水街很宁静。 静到风掠过叶片带出的沙沙声,都能成为一种催眠曲。 我在窗台边看书,这里光线好,景也好。 就是有点烦窗框一侧延伸出来的几串紫藤花,投下的阴影虽然不大,却会晃得心烦。 尤其我还看书看得正起劲。平日里那抹雾紫我怎么看怎么喜欢,关窗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磕了碰了,还谨遵书里对花的一种解读:爱它,就不该摘下它。忍住自己的手。 现下它落下几瓣花,挡住关键的字,稍有卡顿我就恨不得把它薅下来吃了。 将一扇窗门往里收收,这才挡下不时落下的花瓣。 可算找到了状态,我看得入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嗒嗒声响起。 缓慢,清晰,在空荡的巷子里拖得无限长。 一时间,它成为某种富有节律的,舒缓的乐音。它神奇般融入书中世界,我竟不觉它的出现有哪里不妥之处。也许是我看得太过入迷。 可很快,耳朵骤然响起刺耳的吱嘎声。下一刻更多花瓣纷纷扬扬落,占满半页纸。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修长的手搭在半敞开的窗门上,我再一抬头,便撞见一个女人。 然后,我感到呼吸一滞。 那张脸实在好看。 身后青灰色的水河街景,衬得她像从烟雨里款款走出来的美人。 柳叶眉,丹凤眼。 简单的盘发,微卷的波浪发丝从一侧额头延伸但鬓边。 素雅中透着一丝俏皮与风情,顺带把她的肤色显得更白了。 是暖白的,让我想到儿时玩过的月灯笼,摸上去会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比我这种病弱的苍白好很多。 我不敢看太仔细,视线便下意识往下躲。 然后闯入眼睛的,是一条剪裁得体的青绿旗袍,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 其实别人穿旗袍,我只在儿时跟随父母去大都市时见过一两次,仅限于远远地看,其余时候,它存在薄薄的纸张里。 更别说水街这里。穿婀娜多姿的旗袍,和这里的简朴保守相悖,简直是富含反叛精神的存在。 哪一次都没有像今天这么近,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摄人心魄。 坦白讲,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将旗袍穿得如此有韵味。 我用我过往十八年里的寥寥见识武断。 她是第一个,而且一定是最好的那一个。 这么盯着人身段看,她会不会觉得我像登徒子?想到这,我的视线又触电般上移,再不敢看那脖颈之下的任何一寸。 不巧,再度同她的眉眼对视上。 周围好安静,木锤捣衣的咚咚声作背景,我们突兀地成为两个静止的人,进行一场默片。 而率先打破僵持的是她。 在对视几秒后,那双凤眼,慢慢变细,弯如月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态,说媚眼如丝也不为过。 她笑说:“是你啊。”
第5章 铃铛叹 我听闻这个地方,有个女人——男的为之倾心疯狂,女的为之羡慕嫉妒。 是相当特殊的存在。 得不到她的人,嫉恨她的人,无论男女,会用污言秽语贬低她,羞辱她。妄图从中得到一丝心理平衡。 他们说:“柳梦是个婊子。” 是个不知检点的荡妇,歌舞厅里出来的,能干净到哪里去,假清高,立牌坊。 关于这个人的事迹,我倒没听过什么特别深刻的故事,人们翻来覆去说最多的,不过是诸如穿起旗袍屁股一扭一扭,一举一动都透着搔首弄姿之类的话。 他们嫌不够,不但要讲给身边人听,还要教导自己的孩子,说:“远离那个叫柳梦的,就那个穿红旗袍的,别被带坏了。更不要去做这样的人。” 仿佛把她当成什么洪水猛兽。 我太清楚他们可以怎么把人往坏的想。 当初我后头那擅苏绣的姐姐不过是和她相好在街边小巷拉个手,贴耳说几句情话,就可以被歪曲成不知耻,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嫁人还得了。那姐姐年轻,哪里遭得住这种闲言碎语,郁郁寡欢卧床半个来月,被身边人开导后才好转。 我无法理解人怎么可以对别人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就拿他们口中的“柳梦”来说,如果仅凭衣着样貌就可以评判或者羞辱一个人,那也太卑劣龌龊了点。 他们就像个飓风中心,走到哪,哪儿就得被波及,即便是无辜人路过,偶尔也要被劲风刮伤。 当然,如果被卷进去,同化成为一份子,那中心处便可以成为一种安全地。在这其中的人不会互相伤害,只会统一战线去敌对他人。 奶奶要我多和邻里打好关系,我只担心哪天成为别人的谈资。 于我而言他们是无底洞,掉下去只有死的份,尸骨兴许都见不着。总之得离远远的,看书好过聊天。 但奶奶可不干了。见我成天关在书房里,有一次偏要拉着我去河边帮忙洗衣服。说是这么说,真到洗衣服那一刻,倒挑剔我手脚笨,让我去和同龄人聊聊。 这里大多是矮我半截的小孩,不是成群玩闹就是跟在自家人后边划拉捣衣的泡沫。 反倒是我这个年龄稍大的十来岁年纪,在一众大人小孩中间处境尴尬。 今天天晴,午饭过后会有很多人出来捣洗衣服,好在太阳下山前把衣服晾了。 人一多,嘈杂声更加多。无论男女,闲了路过旁边,一看是熟人,拉来旁边的木凳就能侃半天。 话题无非两种——家庭琐碎和他人事迹。 一旦牵涉到什么镇上的歌舞厅,铁定有个叫“柳梦”的女人被拿出来说两句。 交谈在离我不过两米的地方发生,这个名字频频出现,我想不听都难。 除开前头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大多说她鼻孔看人不知天高地厚,有人就这话调侃,说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其余时候,要么说她天生擅长蛊惑人心,要么说她被百来人踏过,淤泥都要比她干净。 我问奶奶,“柳梦是谁?” 捣衣溅起的水花来到我身上,我感觉奶奶的眼神比平日凉,“不清楚,听说就住这儿,什么为人不知道,你也别去参与。” 我问:“你信他们说的吗?” “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一句话打住我的所有疑问。 也是,这和我没关系。 可心中郁气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我仍不安于接受现在的处境,才对这个人有些打抱不平。 我不知道这位当事人怎么想,只是换作我的话,如果我本就在努力过活,还要对这种莫须有的指责评判照收不误,太可悲了。 这让我想到被迫中止的学业,被迫认命的事实。 与水街人思想观念上的不同,使我呆在这里,只有一种割裂感,类似于人与魂劈成两半,无法融合。 这些种种,全都让我郁闷愤慨。 总的来说,我想拉个人来吵吵架。 凭什么说别人? 谁又比谁高贵? 周围人越聊越起劲,说那柳梦最近傍上了大款,那人穿金戴银抽雪茄,那快要看不见的脖子上有千斤重的金链子,是个大富豪。 他们持续去恶意揣测一个人的动机。说大富豪没追到人,想必是那柳梦要来一场欲擒故纵,把人吊得死死的,好捞一笔大的。 有小孩的人,不忘拉来猫在后头玩的自家孩子教育,通常掺点恶俗的形容词,听着不像是教育,倒像是唆使,让他们去敌对,去孤立。 这已经是来这后第三次听到这种话。 过于高亢尖细的分贝,如同倒垃圾般的言语。 我只觉得耳朵钝痛,无名的暗火烧起来,彻底憋不住了。 目标锁定身后那位言辞最为激烈的人上。她正拉着自己的孩子说下次见到柳梦那婊子,要赶紧走掉。 “你这话说得这么难听,不也带坏人了吗?” 周围突然就静了。 无数双眼睛投过来,定睛一看是我,眼中浮现出戏谑,根本没把我放眼里,更有自以为是的人,用长辈口吻,乐呵呵地冲着奶奶说:“香婆,这是你家小孩吧,没想到平时安静乖巧,原来是个牙尖嘴利的。” 而那妇人被我的话弄得一噎,先是瞪我,又碍于我奶奶在旁,瞪人收敛了几分,变成不耐的一瞥。 她起身收拾铁盆和衣服,拉起自己孩子,走之前路过我们身边,话冲奶奶说,眼睛分明看着我。 “香婆,管好你家小孩,别不懂事。” 我奶奶认真洗衣服,她不说话,通常这种事她一向不放在心上,只保持中立的态度,哪方都不站。 她不为我说话,但也不会阻拦我。 我仰头去看,迎着那人的视线,回应挑衅。 “管好你的嘴,别不懂事。” 人群里爆发出类似于看热闹的嬉笑,一波接着接一波,仿佛期待一场好戏发生。 与人眼神僵持的空档,我的耳朵敏锐捕捉到一丝异于哄闹的清亮笑声。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83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