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里只剩一个念头,很想摸摸旗袍后背上一朵落下的暗金色花瓣。 只是扑了个空,手抓不到实,我想是她离我有些远,抬头去看。 她还是在笑,嘴角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 我以前没和她说过,这是我认为的,她笑得最好看的时候。 — 我和柳梦第一次见面,是我搬来水街的头一个月。 那年碰上下岗潮,父母买断工时,回到老家齐镇的水街发展。 我呢,天生药罐子,弱不禁风的,弱到大学报道的第一个月,转季刚起风我就发了疹子。心悸同呼吸困难的双重折磨,据送我进医院的同学描述,我扑通一声倒地不起,送到医院后,医生一锤定音:过敏性休克。 进了急诊室后才算留了条命。 这事闹得挺大的,大半个校区都知道我的事。学校建议我休学一段时间再回来,毕竟以我的状态,对于他们而言,是颗定时炸弹。 以上所有这些事情,在我转入普通病房后,才被前来看望的同学告知。我想,休一个月应该够了吧,这样好歹能赶上课程。 然而出院那天,等待我的不是重新进入校园,而是我的在校行李。 我被退学了。是我父母办的手续。 轻飘飘的纸,几个签字,三两句同意的话。 然后十年苦读的光景,毁于一旦。 我争取过。 我求妈妈,我说,我能好好学,我可以去打工,还有奖学金,读书费不了多少钱。我慌不择路,一度想要在院门口当着众人面向他们跪下。 膝盖还没着地就被我爸拦了,他把我拉起来,叼着烟破口大骂:“读那么多破书顶什么用!四年谁供得起,这年头谁都不好干,你要真想孝顺我们,就早点结婚拿彩礼回来!” 人生面临一个岔路口。一头是早已被堵死的死路,而它本来光明敞亮有奔头;另一头,是父母给我定好的结婚生子。 其实我没得选。 回程的车上,我想了很多。 父母说的也不无道理。下岗潮失业,维生艰难,我又是个烧钱的药罐子。也难怪他们想我早点嫁人。 不过既然归根结底都是钱的原因,那我就不费钱好了。 注定不能上学,我认栽。 但要我立马嫁人,想都别想。 后来的日子,我记不太清了。 那阵子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记忆中只有晨昏昼夜,日升日落,然后从我妈的吩咐中,上车,下车,来到新的环境常住。 本来被父母安排在奶奶家暂住小半个月,按他们的话来说,等在隔壁镇子开设的染坊安定下来,会把我接走。 没想到后面被接走还没住两天,我就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连带高烧躺了一星期。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拖着我这么个隔三差五生病的累赘,实在不便,只好把我再次送回奶奶家养养身体,每月再打点生活费了事,彻底成了甩手掌柜。 对此我没有什么异议。 后来,我又做了很多思想斗争。退学这事成了卡我喉咙里的鱼刺,梗在食道不上不下偶尔还要疼上一会,不可避免地还要对父母生怨念。这下他们不管我,见面少了,我还算能够心平气和地过活。 尽管我仍对他们当初擅自作主有所怨恨,我还是要说服自己,好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把我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 再往后,我想开了。 我可以找点其他事情干,城里近两年风靡精巧绣饰,人们爱在衣服上做点花样。 有了市场好歹有条路子可以走。我学点技艺傍身,做点手工小饰卖,好攒点钱,说不定可以去重新学习,哪天还能缓解一下家里的压力。 这样的规划让我有了点盼头,不再浑噩度日,闲时还去讨教了房前屋后做手工一流的姐姐们。 还碰到了以前的玩伴玉眉,一个经常跟在我后头的爱哭鬼。 她这会出落得挺出挑的,是人群里拔尖儿的漂亮。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缠我问东问西,我每次从她家回来,嘴巴都说得快冒烟。 日子一天天过去。 蔻梢绿绢布上我第一个会绣的生肖是蛇,形态类似竹叶青,只是颜色更深些,同绢布色区别开,反倒有些神秘感。 姐姐们凑过来看,夸我绣得又快又漂亮,有天赋,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我心说有点夸张了,布上一条蛇,加几条枯树枝应该看不出我手工好坏。 竹叶青缠在树梢枝头,探出小小的脑袋打量周围,我又觉得自己第一个作品,总显得有点儿孤单。 要不加条白蛇同它作伴吧。 不巧手边的白线用完了,我便绣了个绛红色的蛇,它从另一处枝头过来,凝视着竹叶青小蛇,还不忘吐蛇信子。 玉眉问我这绢布能不能送给她,我说不行,第一个作品于我还是很有意义,我更想把它留作纪念。 生活趋于平淡安好。 原以为失学能够归结于家庭的拮据,我已经慢慢向现实妥协,说服自己去认命。 可后来我发现,事实并不是如此。 因为,某天,我听到奶奶在电话里头问:“你们要再生一个孩子?什么时候?” 做手工的针线篮子从手中脱落,数不清的银针传出细微的金属碰撞音,同这句话一起尽数扎进耳朵里。 问我恨不恨,我想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银针丝线滚落于脚边,一地的狼藉。 从那天起,我没再捡起来过。
第3章 水街·你 得知父母要小孩的那天后,我感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奶奶进房间来看我,不说安慰话,也不作任何解释,单刀直入:“你现在是在闹什么脾气,这幅委屈样,不知道的以为我虐待你。” 奶奶的话经常有点刺,最开始我听着不舒服,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们宁愿要小孩子,也不愿让我去上学。明明……小孩子更费钱不是吗?” 也许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懂事的,所以她总说“这些你以后就懂了”之类的敷衍话应付我。 “我不懂,我现在就想知道。” 话虽如此,奶奶可不会任我胡闹。老太太能耐心和我说两句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现在日子就这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与其在这床上死赖着度日,不如出去走走看看。赶紧的。” 于是我就被赶了出来,到了门口还被丢了件防风的外套命令我接着,晚饭点才回去。颇有种被赶出家门的可怜。 镇子里最闲的人应该是我。 比起染坊那种繁忙,陌生和不适,水街的古朴闲逸、流水桥影,我要更喜欢些。 闲适的一个原因是这儿老人较多。 街口有个大榕树,树下三两个白石象棋台,老大爷时常会拿来自家的木椅竹凳,摇着蒲扇聚一起切磋棋艺,就是一下午。 妇人们则坐在见门前的巷口阶台,三两个聚一块,闲聊择菜。有的是家长里短,闲话家常;有的则是偶尔爆发出些针对女人尖酸刻薄的言论。 他们往往为自家人站脚而不站理。 一面说着自家死鬼老公夜不归宿被狐狸精迷了眼,一面又说某些女人惯会搔首弄姿,做些讨好男人的把戏,是个祸害。 总之所有矛头直指她们。 因此即便是个水街最尽头,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漂亮女人路过,只是长得风情万种些,哪怕简单和人打两句招呼,也逃不过后头的议论与点评。 不知道哪个倒霉人又沦为谈资,总归不好听。我每次路过,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想捂住耳朵快步走。 从他们那些话里可窥见一二,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漂亮女人都可以成为搅乱家庭和睦的潜在威胁。 在这里,过分的美丽是种罪过。 这儿比较吸引我的可能是水街的景了。 水街,和它名字一样,水源充沛。 充沛到什么程度,人们走出家门口,就是一条河,水河干净,傍晚时分常有人蹲坐在门口,在河边淘衣洗衣。有的人家家门口设有石阶,石阶没入水河里,最开始还能看见三四级阶梯,再往下就看不见了。 水河虽清,实则深不见底。 我后来对它敬畏之余,还有点恐惧。 但刚来这边,还是很稀奇的。被赶出门的这天,我心里起了点异样的心思,不知为何很想碰碰这条水河。 趁着四周没人,我跑去坐在石沿边。只脱了鞋和袜玩了一会,没敢玩太久。怕挨骂。 脚尖轻轻撩着水,水流滑过皮肤的感觉,凉丝丝的。让人升腾起一丝恐慌之余,又会上瘾于它这种温和。 不多时,身后落了几声鞋跟点地的嗒嗒声,听到一个透而亮的嗓音。 “上游玩水呢,小心挨下游洗衣的人骂。” 那声音太有质感了,像有了年头的老旧留声机。唱片一放,拨片一按,悠长绵柔的曲子就从中流淌出来,有股岁月沉淀下独有的韵味。 可一声短促的笑泄出来,霎时破坏美感。成了扰人的风铃。 被她这么一说,我脸热,才惊醒此处玩水确有不妥。 万一被人发现了一人一口唾沫说不定能把我淹死。 别人有没有玩我不敢比较,如果到时候真落到奶奶耳朵里,少不了一顿批。我不想生事。 更不敢回头看这个人,怕她发现我长什么样,哪天找上门揭穿我。 我穿鞋很快,最后一只袜子穿完,那脚步声近得仿佛踩在我心里。 一抹稍暗的红闯入视线。 我心跳如擂鼓。 她拐进了青灰巷子前,抛了一句,“哪来的小妮子,面生得很。” 不知道对谁说的,我猜她是自言自语。因为我首先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在和我说话。 那抹倩影背对着我,我这会才敢回头去看。 却只捕捉到那朱红旗袍的一角裙尾。 ---- 无奖竞猜:叹铃真的只是想玩水吗?
第4章 迷梦高楼阙 其实我奶奶可凶了,老管我。 是个老古板,多有规矩。喜欢训人,喜欢说教。要人听她话,我每次听了耳根子嗡嗡疼,快长茧子了。 我有时觉得这和关心我没什么关系,哪怕她的确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对我好,这么一个字字句句都往自己心上戳的人,我想我首先不会第一时间产生好感。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枣拿得怪卑微的。 虽说我这么个拖油瓶麻烦人吧,我也只能麻烦奶奶了。我父母现在可没空管我。 说来我奶奶还是个文化人,她年轻时读过点书,我小时候她还教过我识字。 走廊尽头蒙尘的小隔间里有很多书,都是她以前留下来的,我很想看。 我问奶奶,小隔间能不能拿来给我做书房,她织着手里的毛衣,懒懒从老花镜里抬眼,说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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