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人群之外,柳姒衣忽然留意到了另一道身着红衣的身影。 是李微尘。 柳姒衣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她看见李微尘身上竟然释出与那些丝线如出一辙的金色光芒,远远望去,像是一层专为她塑的金身。她阖着眼,并没有看谢辞昭的方向,可指尖捏的诀柳姒衣觉得很眼熟。 那是那时画上毗伽门圣女许愿时的手诀。 她脑子轰一声炸响,两条腿都僵在原地,几乎无法动弹。而万千道金丝线自四海十三州的各处漂浮而上,那是愿力,是无数人因信仰圣女而生的最纯粹的愿力! 这一幕极其震撼,柳姒衣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 李微尘的身影与画上圣女的身影重合起来,在无数或光明或阴暗的角落,人们对着画像跪拜,一步一叩首。他们信她拜她,她本可以利用这些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愿力让自己修为冲破桎梏,让自己永获长生—— 可是她没有。 她将整个四海十三州的愿力覆盖在了谢辞昭身上,给了她生的可能。 柳姒衣冥冥中似乎听见新的花枝生长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极其细微,在她耳畔炸响,似乎在昭告某件事情在此得到了闭环。它彻底结束了。 她怔怔望向风云虬结的长空,望向迟迟没有堕仙下坠的天阶,心中浮现出小师妹飞身而去的身影—— 小师妹如今又在何处?若有幸……还能再得见所有人团聚的那一日吗?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的明鸢鬼使神差地往渐暗的长空间望了一眼。 在掺杂着血色的风中,她陡然在空中看见一座小小的,模糊的星盘。明鸢蹙着眉,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仔细去想,只能闻见秋夜的桂风香。 那时银河水洗屋檐,有人两小无猜青梅情深,彼此依偎着靠在数星的楼阁。那人指着天空说,师妹啊你看那些星星,总有一颗会是我。 明鸢收回目光,心仍是一片空白,却彻底悬挂在了那些明暗闪烁的星群之上。 * 景应愿嵌在深红血壁上,沉默着看自己的肉身被这些蠕动的东西一点点吞噬。 那道眼神仍旧注视着自己,带着上位者的云淡风轻与不可忽视的尊严,甚至还有几分嘲弄。她转而去看壁上那些明明灭灭的黄色眼睛,它们与她对视,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景应愿看了看它们,又抬眼看祂:“既然要吞噬,为何还要将这些天生仙骨者的眼睛留在此处?” 天道静了一瞬,骤然出现的声音在她脑中回荡:“可惜。你心思澄净,可世间种种看得太透,反而不美。” 她只觉那数千双眼睛齐齐转动起来,盯住了她所在的方向。那些目光中有忮忌有羡慕,有爱有恨,有想拖着她让她彻底葬身于此的,亦有眸含期盼,望她快些挣脱出这重小境飞升作真仙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她被拖入此境的那一刻,便早已看不清了。 “魂魄残缺之人无法成仙,,”那声音叹息,似叹似笑,“除非你找回你那缺失的一魂一魄——” 听到这里,景应愿头脑轰然碎作一片空白。 她仿佛脱出了这重深红小境,又似乎从未离开过。但此时此刻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变了,变作一片墨色的茫茫长夜,她就置身于长夜之中,双手淘洗着冰冷的银河水。 水下是一片融融萤火。她置身于此,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就在这瞬间,亿万朵萤火乍然冲破水面,将她本来清晰的倒影打得稀碎! 景应愿看着这些萦绕着自己飞动的萤火,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它们并非火光,而是鲜活的夜光虫。这些飞虫围着她半仙半人的身体飞舞,似乎迫切地想要接近她。而不知为何,景应愿自从银河水乱后,便变得有些迟滞。 她伸出手,轻轻接住了一只停留在她指尖的夜光虫。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她的身体,将她本来的心绪彻底冲淡,埋在了砂砾的最底下! ……它们不是萤火,亦不是飞虫,而是在天地银河间游荡的生魂。 她时而是早夭的孩童,被娘亲背在背上,直到身体一点一点僵硬,魂魄析出,看着娘亲在炎炎烈日下用手充当蒲扇,为自己已然僵硬冰冷的尸体扇去微风;时而又是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万千星斗倾洒在她的头顶,她趁夜偷偷溜去书房,盗取族人不允她学的书卷。 是女人,是男人,是老人,是孩童。 无数魂魄迫切地冲入她的躯体,又因不适配而被这具身体排斥出去。她被迫地接受了万万千千段记忆,看过了人间百态,这些记忆中有的发生在四海十三州,有的在怪奇的岛屿,有的在阴森古怪的尖顶大宅,更有的在她从未想过见过的地方,那里的人衣着都很短而轻便,步履匆匆,手中拿着奇奇怪怪的黑色小匣子。 她开始陷入混沌。不知自己的本体究竟是女是男,不知年岁,更不知名姓与过往。一切都被洗刷走了,她再也翻不出也记不起属于自己的东西。 茫茫银河水间,天地倒映着她,群星环绕着她。在此境内,她是顶天立地,可与星海匹敌的人,可无论她俯首相照多少次,重新变得澄澈宁静的水面却再也照不出她的影子。 她忘记了自己究竟来此处做什么,又要找寻什么。每当她凝神思考,闯入她眼帘的旁人的记忆碎片便将她的心神拂乱。渐渐地,她开始不动了,像是一座石雕,全然接受着这些魂魄飞萤所带给她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一天,一月,一年,一甲子,她凝视着猛然撞向自己指尖的夜光虫,骤然被拉入了新一段记忆。 入眼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林。 似乎是时值早春,林间开满了数不清的粉白色桃花。她在林中奔跑,花洒在她的身上,漾起一阵似曾相识的香风。不远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仿佛海般的湖泊,湖上结着厚厚的寒冰。 有人牵着她的手,簌簌地穿过了那些林花,登上高阁,从剑台的万千剑架中取走了属于自己的那把剑。 外面的景色好熟悉。她想,究竟是何处呢?她低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几乎灼痛双眼的红色,像是血,又像凡间的嫁衣。牵着她手的人蓦然抬头,将藏在袖间的一小段红色小心地捧在掌心,向她伸去—— “师姐,”她听见声音,恍然抬头,“这段剑穗,是你喜欢的红色。” 她霎时愣住了。鲜艳的红衣,本该熟悉的记忆中的白衣,剑台与山林,冰封的湖水……这是谁的魂魄?是谁的记忆?为何…… 为何会如此熟悉啊。 魂魄穿体而出,她眼疾手快地将那团闪着微光的萤火轻轻握在掌心中,还不等来得及困惑,更多的夜光虫撞在她的手上肩上。她因此得以看见熟悉的主峰,庄严的大殿,被环绕的坠心崖,写着蓬莱宗三个大字的牌匾—— 不曾见过的笑颜擦着她的肩膀奔跑离去,她回身望去,看见下坠的赤色天阶,与陡生的邪祟。 是黑夜,是血,是擦破一切的刀光剑影。悲哀至极的哭泣与神智癫狂的欢笑,托孤与道别,尸体如同塔般高叠,叠过深深血水,有更多人身负刀剑而来,又悄然隐没在湮灭一切的天阶尘埃里。 她的双眸在这一刻猝然睁大。 迎面而来,死在千年之前的万千萤火,每一条生魂都是滞留在世间的她的师门故人。她快要想起来了,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自己在此处的使命—— 景应愿看着被无数生魂偷偷藏在光芒中的,那最后一点小小的萤火,在它扑向自己的那一瞬间阖上了眼睛。 滔滔江水拍在她的小竹筏上,两岸巍峨青山在江面投下清晰的倒影。景应愿再度从水中看见已然被自己忘却的她的面容,手持长剑站起了身。 她仰头看天,心有预感。果然,在下一瞬,天边飞来一只古拙潇洒的长刀。 刀上之人乌发束起,身着黑衣,腰上系着斩不断理还乱的三千长瀑。她曾经以为,这样的人自己只能仰望,可她错了,或者说,是她忘记了。 长刀划破清湛的水面,有只白色的水鸟展翅停在她的肩头。刀上的人飞身下来,景应愿负伤坐在船头,她便也收刀半跪,那双压抑着情丝的沉金色眼眸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可目光触及那柄长剑,又悄然地垂了下去。 记忆中的大师姐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壮胆似地握紧了手中的春秋两仪刀,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骤然抬眸,一字一句问她:“我想要你做我的师妹。你愿意拜入蓬莱学宫刀宗么?” 时至此刻,万物闭环。 景应愿猝然站起身,亿万只夜光虫在此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皆翩翩飞去,除却她手中先前握住的那一只,仍在停留。 景应愿对着这只泛着火红色的夜光虫轻轻点了点,伸手让她飞去:“轮回并不久,两情相悦者自会相见。” 那只夜光虫绕着她飞了一圈,追随着滞留在此的魂魄们飞远了。 景应愿想起来自己要找什么了。她原应当在此寻找自己的魂魄,只是不知耽搁了多久,又在河水中淘洗多久,她久违地感觉神魂充盈,整个人再度充满了力量。 望着这片禁锢她不知多久的银河水,景应愿朝着水中轻轻踏出一步—— 刹那间,波摇影曳,她抬眸望去,重新得见的深红之上有只巨硕的大手朝着自己缓缓伸来,她被抓在指缝之内,只差一线便要被彻底攥在掌心中! 就在这瞬间,天光大盛,深红色逐层崩离解析,她从指缝之间直直漏了出去,坠落向谢灵师所在的天阶! 恍惚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收拢又撤回,与此同时,有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祂说:“恭贺你,得道成仙。” 天阶的影子变得愈发清晰,从血色变成了金色。谢灵师站在天阶之上,交替着把玩她的星棋,见景应愿来了,对她笑了一笑:“还好我耐得住寂寞,你去了整整一甲子。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么?” 景应愿道:“找回了点东西。” 她本站在谢灵师之上的那层天阶,谢灵师往凡间看了一眼,本想拍她的肩膀,却抓了个空。谢灵师手上陪伴她千年的星棋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失算的神色,怔怔然看着景应愿自身前倾倒,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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