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近得几乎抵膝而坐,柴睢用膝盖碰李清赏的,引她抬头看自己,问:“倘他与你站对立面,你还要守你兄长的叮嘱么?” 遵守叮嘱嫁给他。 李清赏露出几分惆怅,轻晃膝盖反碰柴睢,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方才见李泓瑞前,我还只是心里有个小想法,见后他那些言论观点与以前全然不同,我确定他变了。” “你们……”柴睢直起腰杆看李清赏,轻顿,有些不自在地打听问:“聊了甚么?” “说起这个,那话可就多了。”李清赏说起话来嘀哩嘟噜的,像个话唠,围着柴睢说起在饭铺和李泓瑞的对话。 她边叙述对话内容,边阐述自己观点,柴睢似树洞,听得认真。 一口气说小半个时辰,李娘子胳膊肘压在书桌交椅靠背上做最后总结:“以前竟没觉得‘男主外女主内’有何不妥,现今再听那些言论只觉得是迫害人,凭甚看不起我那份差事,收入再微薄也是我的辛苦钱,你说是罢?” “然也,”柴睢笑得开怀,搓着在落地暖炉边烤热的手,“言之有理。” 观点被人赞同,李清赏心情甚是畅快,围着太上梁王的书桌绕半圈走过来,隔暖炉道:“那您帮我查查李泓瑞?” “查过了,”柴睢道:“敢信我所言?不怕我故意说他坏话?” 李清赏挨近暖炉烤手:“你又没有骗我的理由,说嘛,我都信。”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柴睢看着她,再次强调。 李清赏笑起来,脸上既有不解之疑惑,又有信任之坦然:“放心,我又非蠢人,岂会轻易信别人……你这甚么表情?” 对于太上的笑而不语,李清赏感觉自己的聪明智慧遭到质疑,不服气:“我连李泓瑞都察觉出不妥,还不算有提防心?” 见柴睢看着自己不为所动,平静眼睛里看不出心思,李清赏有些急,拨着暖炉顶端会转来转去的铜柱子催促道:“快告诉我真相罢,别吊人胃口了。” “李泓……” “当、当、当。”三声敲门打断柴睢,是涤尘来至在门下,不紧不慢禀道:“殿下,午食已妥。” “进来,”柴睢应了声,在涤尘提食盒进来时起身坐到窗边小茶桌前,继续与李清赏说话,“他上任前三年倒是正常,象舞二年秋,他奉命赴别处办差,酒后失手致使一名在册官妓身亡。” 李清赏依旧站在暖炉前,猜出太上本该在议事结束后用午膳的,此时才用乃因自己来找,心中生出愧疚感,道:“在册官妓属官身,要吃官司的,岂是轻易可以解决?” “凭他自己自然不好解决,”柴睢低头扒拉口面,有些烫,吐着热气放下筷,“他是漕运官,漕运司暗中运作为他摆平了官司。” “我知漕运司有多厉害,它能摆平人命官司不足为奇。”近来因为李泓瑞和她聊天三句话不离漕运司,李清赏大体了解了漕运司,知道漕运司里尽肥差。 何为肥差?孝宗年间龙图阁直学士曾作过首诗反映朝廷对东南漕粮的依赖,“漕舟上太仓,一钟且千金。太仓无陈积,漕舟来无极。畿兵已十万,三垂戍更多。庙堂方济师,将奈东南何?”【1】 漕运之重,重乎若此。 咸亨年间漕运司使是熙宁年出仕、大望年提拔上来的名臣绍叡,大望年间名臣辈出,虞不陈侯绍叡和大理寺卿王冼、礼部尚书傅观三人以文人铁骨而扬名,至柴篌登基开启象舞年,新朝培植亲信,绍叡明升暗降被调离漕运司。 一朝天子一朝臣,比起柴睢当年登基后沿用大望臣,柴篌更愿意把举足轻重的漕运交给自己人,更重要的是绍叡于大望年给东宫柴睢讲过几日课,称得上半个咸亨帝老师,所以绍叡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漕运上。 以上原因只是李泓瑞所说,代表不了任何一方观点,甚至不一定是绍叡调离漕运司而刘毕沅上位的真相,他如是给李清赏说了,李清赏如是转述给柴睢。 柴睢看她一眼,像是她心思看穿,道:“你不必思虑过多,许多事非以你我之力能琢磨明白,便只说李泓瑞罢。” 李清赏盯着暖炉道:“先不说那些,你先吃饭嘛。” “不碍事,边吃边说,”柴睢还问:“你要不也再吃点?” “不了,已在外吃饱。” 柴睢哼哼道:“外面的海鲜面有甚么好吃的,咱们梁园老陶的手艺才绝,下回想吃海鲜面,让老陶做就好。” 李清赏不明白太上忽然说这个做甚么,扭头看过来:“李泓瑞投靠漕运使,他接近我其实另有目的是罢。” 柴睢不搭腔,事就是那么个事,结论如何则是需要李清赏自己去得。 “这么一想还怪难受,”李清赏怔忪片刻,笑起来,软糯明朗的模样看不出心里难过,“不过没关系,也算及时止损,你有办法应付他们吗?他们冲我来,你得护着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北宋沈文通。 关于上御卫,它不是朝廷打仗用的军伍,本质和皇帝的禁卫军类似,可以理解为武·装·特·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喝什么都行 7瓶;一只木头 9瓶 11 ☪ 第十一章 ◎厉鬼◎ “这番冲你来,不能再轻饶他。” 傍晚时分,外归的舒照来中庭书房送东西,一口气灌进满盏热茶水适才缓过那股快被冻僵的劲。 抹抹嘴又吸吸鼻子,他走过去将身贴住暖炉取暖:“屁股还没坐热就想兴土木建行宫,被内阁三驳之,我说怎么故意惹了你又给你道歉,原来主意打在这里,想让你帮他还不肯拉下面子来,他还真敢想。” 柴睢站窗边,向着天光残亮看阿照带回来的誊抄本,认出这是涤尘昔日旧部,司礼监宦官封宝笔迹,问:“有几年没见封宝,他近来好?” 舒照搓着冻红的手:“还那老样子,不过听说他近来在和马宝楠抢内廷总司使,马宝楠背后是皇帝,内阁则更看重封宝,这一出出事演的,别光说朝堂上成天有文武勾心斗角,大内也挺热闹不是。” 柴睢提提嘴角,似乎笑了一下,再重的思虑从来压在心间,面上平静无波:“这件事至此算是明朗,柴篌这两年心计成长不少。” 太上回鸾次日,他来和柴睢吵架乃是蓄意之谋,在柴睢回来前,柴篌正在朝堂上闹着兴土木修行宫,内阁不同意,两方僵持,柴睢的归来给了他破冰的希望,他想缓解和内阁剑拔弩张的关系,但是用错了方法。 柴睢是因李清赏入梁园才急忙回京来,不问朝堂事奈何身陷朝中局。 “你既早已知皇帝打甚么算盘,做甚非要陪着他演戏?”舒照朝外面方向摆头:“正门外成天几堆人挤破头想进来见你,皇帝不识激,当真了,这回真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么?” 太上赴国丈府宴后,汴京里一时之间各种传言满天飞,最忌惮太上的皇帝柴篌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听他老丈人和大舅哥劝阻以静制动,偏要以“扰太上清净”为由驱赶梁园门外那些人。 怕,他做梦都怕太上重新和各方势力联合起来,把他赶下至高无上的皇位。 面对柴篌这些小打小闹,以往阿睢并不在乎,更不会采取任何措施,因为阿睢看透了所有事情的本质,利益争夺。 国丈府置百晬,表面看是刘庭凑刘毕沅父子替皇帝篌向太上睢道歉,实际上是想皇帝想借机对外释放新朝与旧臣关系舒缓的信号,他以为与咸亨旧势力关系好转,内阁就会松口答应他修建行宫。 和光内阁极力反对此时大兴土木,可不修行宫刘家怎么从中挣钱?不挣钱怎么处理柴篌登基前摆下的烂摊子? 柴睢放下誊抄折开始在屋里踱步,转半圈后另起话头道:“瞧这天似是要下雪,晚上喝两杯?” “还有事儿呢,”舒照哼咕咕拒绝,“你又不是没人陪。” 自从有李娘子,阿睢三不五时同众人说些让人羡慕的话,比如吃饭有人一起吃,回屋后有个说话的人,那种好三言两语说不完,总之让人羡慕不来。 “白日里听闻你妹妹来找你,你有多久没回家?”柴睢对袖抄起手,历代柴皇似乎都喜欢做这个动作,孝宗传仁宗,仁宗传聘帝,聘帝传柴睢,一门独传。 舒照咧嘴:“你别听于漪白胡说。” 柴睢笑得揶揄:“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1】 舒照噎了噎,报复道:“有空我也不陪你,你找你的李娘子去罢,她不是冬假在家,还是说人家要陪未婚夫婿,也无暇搭理你?” 柴睢不再提喝酒,神色正经说回正事上:“皇帝,天之子,国之君,不可不敬,以后我们说话千万注意措辞。” 阿照总这样大咧咧没心没肺,万若给人拿去把柄大做文章,届时又是些不必要的麻烦。 “知了,”舒照被寒风吹透的身体终于回暖,跺跺发麻的脚问:“和首辅那里还是啥都打听不到?” 柴睢摇头,毫无进展也不急躁。 舒照眼珠子一转,出主意道:“要我说你还是得从李娘子入手,不然晚上你找她喝酒,给她灌醉,趁机问问她哥倒底让她给和首辅送了啥。” 柴睢不同意:“午时末她来找过我,聊了李泓瑞和刘毕沅,咱已从李泓瑞身上入手,其他动静能小则最好。” “听你的,”舒照往外瞧一眼天光,道:“可还有吩咐?没有我要先撤。” “你去兔儿巷倒底是找谁?”柴睢冷不丁问。 舒照还是那副大咧咧样,手一挥:“没找谁,你别担心,我有分寸。” 话罢,舒督总急吼吼来又吊儿郎当去。 书房恢复此前寂静,柴睢脱掉鞋子坐暖炉边烤脚,冬里她脚常冰冷,怪哉再厚皮棉靴履也暖不热。 待双脚逐渐烤热,柴睢好奇起李清赏从书房离开后,一下午待在内院都干了些啥,扬声唤人来,应声进门者是合璧。 “涤尘呢?”她抱着脚问。 合璧稍欠身道:“禁卫军在正门外撵人出了点岔子,涤尘和梁管家过去处理。” 攀上梁园的渴望强烈过对禁卫军的恐惧,使得围在门外盼见太上的人对禁卫军的驱赶采取了激烈反抗,推搡中有人受伤,禁卫军不担责,受伤者直眉楞眼躺在梁园门前,梁园不得不出面接手。 往深了说,太上心思和手段委实不单纯,她敢挖坑,柴篌就敢跳,也不知皇帝凭的是甚么。 柴睢眨眨眼,问:“李清赏一后晌没动静,憋在屋里干啥?” 合璧含笑道:“娘子在教导小郎君课业,热闹半下午,这会儿小郎君在厢房捏陶,娘子独个在卧房里。” 教导李昊课业那场面自是不会温馨,柴睢穿好鞋,脚心暖和起来整个人都舒坦:“将到饭点,走,去喊她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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